我们本只是这里的过客,来了只是随便地走走,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腿。大山,你不必惊慌。

我给她说,“你这像是预言,我说的是你觉得这边文化方面怎么样?”

我问,“他们没骂你吧?说来也不会啊,咱不就是买书么。”

而老人却躺倒了,再也起不来了。偶尔醒来,整日以泪洗面,脸上乱七八糟的皱纹更乱也更深了。当工头把老人的一千块钱放到薛老汉头顶时,老人抬起头,只微微笑了一下,泪水又下来了。他看到了我也在边上,又一笑,想要翻身起来,可怎么也起不来了,于是就翻了个身趴在炕上,泪水于是像雨滴一样从老人的脸上划了下来。他用粗糙的爆满着血管的大手不停地抹着泪水,嘿嘿哈哈地哭了。

薛老汉滑稽地看着我,我嘿嘿一笑,说:“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而且还带着雨伞。我当是上次得罪了你,你是不愿意再来见我这个老同学呀?”

“是啊,毕业已经十二年了,你后来去了哪里,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在这梦幻中我想起了爹娘,想起了馒头咀,葫芦河,北方的树。想起了石咀的大桥,珍珠林,还有某年的正月里站在高高的罐头凹上,碰到的纷纷大雪。

可何处才是你的归宿?

“刘爱?”

曾经走过的地方,其中之一在一家医院,那次,有位至亲在那里做手术,有位从威戎杨桥来的老乡,儿子痔疮作要做手术,一家子就都守在医院里边。他们时医院已经下班,母亲陪着儿子坐在病房里说这说那的。后来知道,那母亲的大儿子两三年前在一次车祸中离开了人世,小儿子在兰州一家火锅店里边打工,快过年的时候,儿子疾病作,母亲几百里公路赶去引儿子回来看病。小儿子的父亲大其母亲十三岁有余,老实巴交,前半年的时候刚做过手术,到医院后要办手续,一字不识的老父亲这里摸那里摸还是没摸出门道来,大夫这也说那也说,把个老父亲说得晕头转向。等第二天做完手术,医生才知道那人一点钱也没有,老父亲回家拿回来的是攒下的四百多块钱,连个手术费都不够用,儿子又是个大手脚的人,没有过积蓄,急了女人。那老母亲就回到老家后借钱,今天借上了一百块,拿了上来,缴过后还不够用,又下去借,再借上一百块,再拿上来,还是不够用,于是又下去借。一家子人在县城还有个亲戚,人家不认她,老母亲给打过几次电话,亲戚几次不接,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就给哭着说:“我就只有这一个儿了,求你了,我再是实在没办法了。”或许是老母亲的哭声打动了那亲戚,第二天早上,亲戚的女人拿着一千块钱过来了,给孩子缴了住院费就再也没来过。后来听一起住院的人说,害痔疮的这个孩子一天吃饭都成问题,老父亲拿着几块钱出去给儿子买饭,买回来后可儿子吃不下,儿子不吃,老子饿了可也吃不下去,老母亲还在乡下给找钱,上来的时候还穿着借的别的女人的鞋子。老父亲就骂女人丢人,女人看着儿子病着也就啥也不说,笑笑后就给儿子喂饭啊等等的。后来,至亲要出院了,临走的时候给那家子的孩子留过了一箱泡面,回到家里,想着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贫苦的人家呢。

哦。

这三月里,风大,有些冷,那些养着羊的农户赶着羊群到山上去,刚出了芽的绿草正好可吃,羊羔子就寻着老羊跪下了砸奶,老羊眼睛一眯一眯的,和那些出门的人一样,好像也一笑一笑的。放羊的是女人也有老人,女人手里拿着针线活,看着羊吃得好了就找个埂子做下来做手头上的活,如果是老汉的话,他手里可拿的是铲子啊袋子啊,还有一根老鞭子,转着走走,看到有药材了也挖上,装在袋子里边,鞭子一打,赶着羊群进了深山。

“哼哼,瞧把你美的。”她给我莞尔一笑。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我想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其特定的语言系统和思维方式,有的人惯于说理,有的人惯于言谈中说说笑笑,而我就恰好就是在这个夹缝中的一类,是山又不是山,是人又不是人,一半是人话,一半说的啥话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言语笨拙,缺乏幽默,深深的自卑在多年的经历中已经渗透到骨子里边,我怕人看到我的懦弱就得用特定的语言来伪装,可伪装过后的失落确实别人无法了解的,没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给自己说话,面对着一堵墙数落它的破败,对着汪汪大叫的狗想着如果我是一条狗那很有可能就是一条很忠实但是也很有可能是最不合格的狗了。多年来我面对着老家的山,面对着老家的水,看东来西去的热头把山上的耕地耀得白红,终而最后是一片沉重,勤奋的庄稼人生了我养了我,可是没有给我以一个人的思维一个世俗人的视角来面对对自己,我从流水中重塑了点点破碎的小我,从山里的小道间体会过了日子的艰辛,傍晚时候的夕阳给我生的勇气,离开了人而又回归到了人,可是这样的回归早就脱离了好多世俗中的东西,一半人,一半山水,一半是世俗的大乐,一半是生活的反思,似乎永远就生活在这夹缝中,说得是人话也是鬼话,但就是从来没说过假话和笑话,活得能不累么。

“月亮有啥好看的,成天都看,都腻了,不看了。”完了抬头问我,“到中秋还有几天的时间,我想在中秋前把这个地方走完啊。”

“噢,我这就看。”我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

这档子,武高有几家婚嫁的,前几天就有人过来倒这里定酒了,毕福气老人说声好,用不了几天,好酒上来,给那家人送去,收过了钱,他给那人一些,叫做财力,有的时候就干脆不收钱了,喜事嘛,要啥钱呢,见外了啊,呵呵。

我一笑,问:“只是,你怎么就哭了?”

小翠擦擦眼泪,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老父亲。”说着,她抬头看我。

我拦了她,肩靠肩偎依在一起:“我们今后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了,就。”

后来雨越下越大,满满整个山乡都弥漫在了雨雾中,玉米叶子啦啦地响起来,风中的雨伞总是摇摆不定。小翠就努力地把伞往我边上靠,雨滴落到她的头上,她也就是一脸的雨水。我紧紧握了她的手,把雨伞往回靠了一些,一任雨水湿透我的脊背,立着铁锹,就像撑起一个小小的家。后来,水满了,我推开小翠,抄起铁锹铲过泥泥堆成的拦水带。起身看时,小翠就站在边上又红了眼睛连声说赵根赵根。

我抬头看她,她凑过来将伞搭在我头上,“小心点,水大了。”

我挽起裤腿,笑着从水渠中爬上来,拉着铁锹,一起回去。漫漫的山道上,两个人一滑一滑,你拉着我,我扶着你,在深山中急急地往回赶。

门口,杨老汉一见了我两个就骂:“你这孩子,太不厚道了啊,这么大的雨,我庄稼人一个,能怕啥,淋点雨能有啥的。”原来他回到家中却现并没有人来电话,问过老婆子后才知道是我撒下的谎,老人一拍脑袋才辩来是我和小翠编了谎别让他给雨淋到。见到我和小翠两个后生,他一时笑,一时骂,拿出衣裳让我两个换下了,拉着让坐到炕上去,秋凉了,淋了雨,可别感冒了。老婶子笑着骂我们两个傻孩子,萍萍刚睡醒来,迷糊着眼睛看着小翠,直让我觉得自己可真的是做错了事。

窗子外,花园中的穿子莲就湿漉漉着身子,摇曳得小院子里一派生气。

下午雨没个住,休息了一天的小翠坐在炕上和老婶子聊起了天。我出去在小买部里拿了包烟,回到房子里,写一篇记实报道《山乡新事——水窖边上的故事》,以此来书写新政策下来后农村饮水的问题及解决现状。这一篇稿子写得让人顿觉酣畅,过去的农村基本上是口头上喊喊,领导下来在边上看看,口头文章一写一大堆可实际问题却一点都没有解决,这回却不一样,虽然说变化不太大但是我的父老乡亲们至少能感受到一份温度。杨老人给我说,前年这里修建水窖时县上投资了大部分,他们只是出了三百块钱的押金,水窖修成之好就全退回来了。另外,从威戎到仁大,已不像十一年前那样一路让人惊心动魄,一下雨,半山上行车基本上就是在和性命赌博,路滑了,车滚了,数十人也就基本活完了。这回一路行来,柏油马路正在修建中,大道上再也不会有当年的泥水,总让人在行走的路途中庆喜起来。就像小翠在她的《山乡笔记》中说到过的,一份灾难,换回了一份做人的良知,一份困苦,挽回了一片片堂堂正正的天地。乡村中的政治,将不会像山外的世界一样那么暧昧,山乡的故事如今坦荡如今晚的雨,我理想化的乡村文明,始吐蓓蕾。

小翠在第二天早上拿过来了她的稿子,一篇《山村吃水记》,让我看看。同样是写吃水问题,她看得比我透。是啊,这才只是有水吃了,可是水的质量怎么样,还有谁来说呢?

吃过午饭,小翠搭车去了县分社,将一路写下的几篇稿件交给了老王主编。老王主编则在当天晚上以电子文本将两篇文稿到总社。

当我们看到老主编的信时已是多半个月后,那天我刚从下山上回来,一身土蛋,进了门就见小翠笑得不可思议,晃晃手中的纸张给我说:“赵根,老主编给咱来信啦?”

多日子没和上头联系,一想起那个厚道的老头,我心头就有点热,忙问上头说了些啥。小翠一笑,把信给了我,“反正是好事情,总归是,咱们不是没有根了喽。”

“呵呵,确实是个好事情,我看看都说了些啥。”我打开信,老主编先是一派客气,之后说到社里出了新的规定,下去采写的记者,时间上有了新的安排,从当初的三年半时间改为四年半的时间。另外,采写期间所的花费,可凭票报销,工资也涨高了两百多。四年半的时间,只有三次回总社的机会,呵呵,老主编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扔下信,问:“这样一来,咱们回去的时间又推迟了,你还高兴,高兴什么?!”心里头有点小小的生气。

小翠就纳闷了,从台子上下来,凑近过来说:“哎,你不是说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嘛?怎么,现在也想回去了?”看我不说话,又说:“怎么,也嫌这份工作太苦了是不是,啥嘛,我都觉得好,你倒是觉得苦了,是不是?”

我嘿嘿一笑,说:“不是因为我,这样一来,咱们回去的时间不是太晚了么,老主编,老主编啥时候才吃上你的喜糖啊?”我耍赖皮,小翠的手就拧了过来,“叫你胡说,看我不掐死你去呢。”

杨老汉从门里进来,一看我们两个在院子中耍笑,就乐了,问:“啥事啊这么高兴啊,把你们两个都乐成啥了?”老婶子捻着线,看着我两说:“你可别说,说不定咱这里还真有喜事呢。自从小赵和小翠来啊,咱家的小院子别提有多热闹。又是识文墨的人,萍萍都进步老大了呢。”

我看看小翠,“真的啊?小翠给萍萍都说了些啥呀,可别误导了人家?”

小翠一乐,骂了一句:“去你的,尽胡说。”

杨老人哈哈一笑,放下铁锹,弹弹身上的土,给老婶子说:“也是有了他们啊,咱们老两口一家才有了生气的。小赵啊,可别看你一身文气,我说你啊,还真是像一种庄农汉,够憨厚,种庄稼你总是个好手的。”

小翠就神秘地笑笑,坐了过去,给老婶子提着麻线,仰起头给老人说:“他呀,本来就是个种庄农的,别看他在外头啥文化啥精神呀,一到了庄稼地里,干活纯粹就是一个好手,绝对不含糊呢。”

我在脸盆中洗着脸,喊着小翠你可别胡说。她嘟囔着嘴,和老人聊天去了。

杨老汉下午去了地了,回来时说玉米可以收了,洋芋个儿也大得可以,晨起的时候有霜雾,秋已深凉。夜晚时分,皎洁的月亮独独高傲而多情地悬挂在高山之边,杨老汉就和他的侄子杨三顺、杨争名以及我和小翠给刨着洋芋。

夜光中,小翠弯下腰来拾着洋芋,时不时地给我喊:“哎,赵根,我这边没了,你快过来给挖几铁锹呀?”

杨三顺就乐了,对着叔叔说:“二伯,嫂子可真像个农家妇女了。”小翠就直起腰来,叉着腿站着,呵呵一笑:“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么,我老家也是种着洋芋的,估计这个时候他们也正像我们一样忙碌着的。哎,赵根,你带相机了没,来给几位拍上几张,看看你们静宁的洋芋丰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