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的小翠累得躺在炕上半天没说话,我问她书买得怎样了,她给我好一顿气受:“什么嘛,我连连走了好几个书店,一问人家,都说没有,还斜着眼睛问我是做什么的。你说好笑不,咱不就是买几本书么,而且还是你们老家人的书。我真想不通,你们这儿,这是啥地方嘛,我买本书倒买出是非来了。”

村人将这一团漆黑的生命悄悄地埋在了河滩之中,只等下一场大雨,河里起大水,烧得变了形变了色的尸体就会被水冲起,冲到下游几百里几千里的地方去。眼不见的为干净,对待这些死于非命的小后辈,静宁的风俗中是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的!

一个小屋檐下硬是生生地挤下了十多人,雨水一片,泥巴一片,雷一阵,风一阵,我挤坐在人群中,侧耳听玉米叶子在风中哗哗啦啦地响。这个时候刘梅拿着一把雨伞来了,直直过来塞给我,“雨下得太猛了,想早点过来可还是迟了些,你都泡了雨了?”

她问:“咱们从威戎中学分开后都有十多年了吧,记得那时候…”然而她却说不下去了,想起那段时光,恍惚如在梦中啊。

“他娘的,呵呵。”我笑,“你也喝醉了么?”喝了多年的酒,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窝囊过。头晕,恶心,心里头憋得慌。在这个夜晚里,从北而来的一个小伙子他醉在了。他笑,笑了又笑。笑窗户,笑自己,可越笑越不觉得好笑,没什么可笑的,于是眼泪又下来了,泪水伴着酒水,恍惚如在梦幻。

是苍老的地名,

我点点头,“没错,前世的债,现在她来了。”

在武高的这个小村里边,那个时候还是安静得比较可以的,没有诸多的打搅,无聊中读过了几位前辈的书,无聊中深夜抬头看满天的星宿,站在小院子中,看着一闪一闪的星宿,突然觉得是生活在了古代,在沧桑不变的古代。唯一没有变的,是那时的月亮那时的热头还有那时曾经有过的河流和河流里边的夕阳,其他的,都变了,时代在变,不变的好都东西现在都还难以将其寻觅到。

老主编的老婆跟着人跑了,同来的同事李文春凭着一架破相机和一把吉他骗得了新来的一位和他走到了一起,刘爱来过两次,来的时候都有男人陪在身边,那人对主编很不客气,要找“赵根”呢。还有就是我们的杂志上边有些东西写得不真实,人家找上门来要讨个说法,老主编好说歹说最后给了人家几百块钱有请出去吃了几顿饭才算是解决。

静宁的三月,桃花开了,满山满凹的,常有出门的人在车上就看到遥远的桃花妖艳地开着,眯上眼,开车的师傅加大油门,车就匆匆从众山之中悄悄地走过。年轻的娃娃春的时候闲得无聊,就三五成群地约好了到山上拾地衣去,周六学校放学后吃过饭就活活地上山,到树上就撅树股子,回来后把桃花就查在自家的门上,远看近看美妙不可言语。

“就是啊,我正好是这么想着的,你杂老是说我想说的话呢?”我说。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越说越玄乎。”被子给她拉去了一半,她架在膝盖上,“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谈起你老家来,真个一个不可琢磨的角色,听你说话有时候就像在听老和尚讲经一样,又长又涩,难理解死了。”

“看月亮啦,嫦娥今天晚上要来。”我笑笑。

主编拿来一叠书稿叫我看,“里边有不少的东西需要修改,我这里有点事,你有时间的话就帮我看看。”

毕福气老人在这个时候的生意是最好的,他做的酒,浓烈醇香,喝过之后厚重甘冽,也不太上头,当然是卖给人的。他自己永远喝着的,是谁也喝不下去的老虎头,别人喝一口就醉,不醉的就只有这老人一个。

我说:“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觉得啊,你这文章就好像专为我写的,浪子,我不就是一个浪子么。哎呀,就是好,好。”我点点头,表示认同,“男人写男人总是写男人的忧伤,女人写男人,总能写出男人的心事来,而且好像还不单单是写出男人的真实,还给了男人以解脱之道。浪子,该就成了真正的男人,多少男人总想在狂野中做到他真正的自己,成为真正的男人啊。”

她一笑,“那咱们不说这个了。我有个事想问你下?”

我纳闷:“啥事?”

她凑过来坐下,神秘地说:“你不是说葫芦河畔的那位卖酒的老人是一个大师么,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他的事迹。我把她也写进我的文章中去,赚点稿费咱们花呀?”

我哈哈大笑,说:“这你是得写一写的,这老人一方面是个周易的高手,另一方还是一个糊涂精神的问道者。一方面是酒仙精神,另一方面是他在为生中一中能够以大勇气归零的精神,嗯,这你是要写一写的。不过,不过有点难了。”

她纳闷了,“怎么了,啥难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人总是会伪装自己的,一般人伪装总是会伪装出他自己有本事的一面,而真正的高手却是恰好相反的。如果你要正面问他这些,他多半说的不是实话,而就算你侧面去揣测,多半也会是失败而归的。拜访隐身中的大师,就需要一种学问。”我说。

她问:“什么学问?”

我笑:“和他成为知己,他懂的,你也懂,他不懂的,你更懂,这就才能说到一起。能说到一起了,他自然也就会给你说起他的故事来,这不就完成了拜访呀?”

小翠为难了,难看地说:“那可咋办,我是个半调子,咋说也不是和人家在同一个档次的。照你这么说,要和大师能说到一起总归自己先得成个不成文的大师才成,我这采访可得写到哪年哪月啊?”

我说:“你就别想着一下子能从大师哪得来什么,其实好多情况下咱总是步着人家的后尘的。你记着咱们那次到阳坡乡上遇到过的那位书法家么?”

小翠说:“我记着啊,那啥呀,咱们也没见人家一面,去了以后才知道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走过了。只留下一副书法手迹,没见过人家的面,更别说想问人家些什么了。”

那位云游静宁县的书法家没有留下姓名,走的时候只是给一位后生留下了一副写着“奔尘”二字的手迹。各行各业都会有大师存在,书法我和小翠都不懂,但总觉得人家的字写得有骨气,是位真正研究过汉字的人才能写出来的。那个时候,常听有人说静宁有某位书法家写什么字得了什么奖,现在想来,总觉得那些所谓的书法家还比不上这些云游四海的人,写出来的一点。然而书法总是没有可比性的,能比的只是各自对于各自领域的深入层次的多少,以及从自然造物中感受过多少,造福于人们大众多少,留给后世的多少。

这些没有留下姓名的书法家们、作家们、学者们、以及社会调查的官员们,无声中用脚板儿踏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我一笑,说:“为前途奔尘,为理想奔尘,也为艺术奔尘,老前辈的一辈子就用奔尘两字概括,这是怎样一种情怀。许多人从零到了高度,而一旦到了高度之后却再也下不来,这老前辈却一路从高度回归到零,这能是同一个层次么。”说到最后,全是像我在自己说,“一位老人,从他乡一路游走,让漫漫行程来淬练艺术的心婚,回归到人,通达于人情,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后辈留下一份勉励和祝福,这样的前辈,我们还能再遇到么。”

小翠无声地坐了,是啊,这样的大师前辈,我们这些晚辈们,还能再遇到么。现在有多少位所谓的大师,挂上裸体说是艺术,谱写y乱说是人性的第二次解放,靡靡之音你唱我合,将这些本为艺术而生的老人逼得难以生存。多少位所谓的艺术家,惧怕寂寞,多少位艺术家,生活荒乱。而承受不起这点点的寂寞,将一副副本该美丽的画卷涂写得让人难受,没有继承传统,也没有继承西化,一度生活在文化的两极夹缝中,总在人与兽之间良久徘徊,这该有多遗憾。

我们热爱生活,就以健康的方式表现出来。我们热爱生活,就以美丽表现出来。这一代代人说传承的,不是荒乱,不是荒野,不是寂寞,而是在荒乱、荒野及寂寞之上建立起来的一种大爱精神。自然造物自有其苦心孤诣,一个个的圆,不正是一出出圆满的美丽故事么?与美丽相伴的孤独、寂寞、彷徨,只是如草如花一样区别与山川河流的另一类调味品,其实是不必惧怕的。

小翠莞尔一笑,揪着我的耳朵叫我想办法去采写毕福气老人,我呀呀地喊疼。两人对视一笑,又都红了脸,于是只见得小翠不笑了,我也不笑了,就只剩下两只眼睛,彼此看着。

毕福气老人,却哈哈笑着依旧和些酒鬼们谈到一起,几个酒鬼直眼看着老人的鸡肉,那狗于是就叫,老人骂骂咧咧捞上来肉来,大伙吃到了一起。

黄昏的晚霞拉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铺着河滩,放羊的娃娃们喊着笑着赶着养群回家,店子林然起了篝火,红光燃起来,与流水中的霞光连成了一体。

透过霞光,小翠红色的衬衣让我顿觉温馨。

一份真实和忧伤悄然爬上我的心头。

幽咽的河水,如是真实的她,多年来我总在这河畔苦苦地寻找让我能够感受到真实的女子,这个时候,我突然有了某种感觉,我觉得,我苦苦寻找的,河畔边上那魅力的伊人,让我牵肠挂肚的女子,终于找到了。晚霞中,小翠调皮地给我一笑,下了水,脱掉袜子,河水也顿然有了一种真实的妩媚。

这是一个梦,梦中的女子让我碰然心动。赵根啊赵跟,你看到了没有,晚霞中的女子,多像是你梦中出现的那人,红色的晚霞,红色的河滩,一个红衣女子,在滚滚红尘中调皮地耍着水,这不正是你眼中的所谓伊人么,在水一方的伊人?

夕阳很快下了,小翠玩得累了,喊我过去。我坐过去之后,她毫不客气地靠过头来枕上了我的肩膀,“哎,赵根,你说,咱们要是真的不回去了该有多好,咱们就在这河边上,多好,你说?”河滩炊烟朦胧,身后的村庄已然安静,“要是那样,我就天天能看到你了,也不怕有人和我来抢你过去了,你说对不对?说话呀,赵根,干嘛呢不说话,想啥呢,哎,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

她靠着我,我不能动身,眼睛盯着远处的河水给说:“嗯,我听着呢,你说。”

她靠着人肩膀可也不老实,摇来摇去的,问我:“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了些啥?说呀说呀,快说快说。”

我突然有些激动,搂了她,一笑,“说就说,谁怕谁呀。你不是刚说着,咱们以后结婚了就要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呢么?”

小翠咯咯地笑,“把你美的,谁说要和你结婚了啊,猪头一个,我才不嫁给你呢。”

我说:“那我也不娶你。”

小翠推我一把,不满地问:“哎,那你娶谁呀?”

我嘿地一笑:“看,急了不是?”

小翠妩媚地一笑,笑得极为不满,“才不是呢,哪个女的会看上你啊?”河滩妩媚,流水淙淙,远方有夜归的人骑着自行车从威戎大桥上走过。我胳膊有点酸,放了下来,小翠就更靠过来,“手呢,搂着我!”

她又呵呵一笑:“对嘛,这才像你赵根呢。真是个夜猫子,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你才会记起还有个我的。”

啥话嘛,“啥叫只有到了晚上才想起你,我可是一点都没想起你啊,可别想歪了。”我笑笑说,“听你这话别扭的,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了,不信你看?”我抹起袖子,结果没一个疙瘩。黑暗中,小翠的脚伸了过来碰到了我的脚,一惊,后又伸了过来。“我看,疙瘩在哪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