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的时候,外边雨还下着。

收拾过了家里就去单位,站在那门前的时候,我看到了刘爱还在那里。

我不知道该给她说些什么才好,给她打了个招呼就进去了,她回过头说,她要走了。

“去哪里,要?”我问。

“很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有过我的童年,有过我曾经的爱。”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主编给的任务?”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也没什么可守的了,呵呵。”她苦笑着,那笑让我难受。

“你不回去吗,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她问我。

“有时间了就回去,主编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可能还得一段时间吧。”我点起了烟。

我装糊涂,说了句“有空多联系。”

一片落叶被风吹起来,落下了,又被吹起来,又落下了。兰州的这个秋天已经有些冷,我裹紧大衣,兜里除了几十块前,除了一个以写为生的头脑外,我实在想象不出我还有过什么。徐家山国家森林里边有过我的脚印,在通往山顶的路上我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次。山大,树多,鸟多,路陡且长。每一次都是我处在困境中苦苦难熬的日子,交过了5块钱的门票,裹着大衣,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在旅游胜迹的时候,这里曾多来的是兰州的市民,一来就是一家子,带上烧烤,一家人坐在上上的公园里边吃烧烤,算不得大乐,但也比我过得要洒脱得多。山上有几座庙,里边几个和尚,看到我来了就邀请着我坐下来和他们一起谈说佛道,能说会道的自然是这些吃过了人间烟火的老智者,从一事往往说到天下众生,由天下众生又常常说到山里的鬼怪森林,林林总总,听着他们这么洒脱地谈论人间故事,我有时候也就有了出家的念头。

我站在山顶上,看来来往往的车辆,看苍茫的山林,看民工把一块块的大石拉到山顶,看刻子的老人在上边刻下顶天立地的卷章,都在为生活忙碌,我,也是其中一个啊。有些路,准确是有些弯路,看起来是非走不可的,或迟或早但是总得去走,要不走要推迟去走,看起来都是不成的,人这一辈子,少缺了哪一步看起来都是损失,一段故事后往往收获的不只是无奈,还有一种不为外人所了解的心情。每一步每一步走过去,山苍老了,水苍老了,以心情而论,也苍老得可以。

可黄河水还是一如继往、浩浩荡荡地流着,我还活着,唯一能知道的是,我这个人还活着,幸好还是活着,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还得继续活着看看,就像北京的一位作家曾经说过的,“先别急着去死,试着活活看。”每个人,我想都应该这么试试看,日子无理可说,可以说的是,先活着,然后再看别的。

主编拿来一叠书稿叫我看,“里边有不少的东西需要修改,我这里有点事,你有时间的话就帮我看看。”

“噢,我这就看。”我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

看起来他对我是有了成见,我今天来的时候给老头打招呼他装做没听见,我在那里愣了,然后笑了笑。他是知道我曾经的故事的,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让我从当初的一个毛头小子,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到现在能稍微明白了些世理的人。我当感谢这老头才是,在我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啥也不会做的小孩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过千百篇的稿子可以给我做师傅可以当着我的面让我做这做那,那时我小,还年轻,想着没有啥,做点啥就做点啥吧,最后我才现,原来他们唯一能指使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老主编就在无人的时候给我说了好多次,叫我忍一忍,叫我好好地修炼,等以后能有了好的稿子以后就可以给自己争口气了。我没忘他的话,在多少个夜里,摊开稿纸,看看写写,写写看看,乱打乱混,总算也有了点小名堂,于是老主编才敢给我下任务,一时叫我到西安,一时叫我到新疆,一时安排我到农村调查,一时叫我写写农村的变化,我不敢懈怠,尽量完成。主编是我的上司,更可以说,是我的导师啊。

杂志社里边的人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喝茶的在思考人生的大道理,抽烟的除了在思考人生大道理之外,思考得儿更多的是自己的日子。楼下收破烂的老婆子就骂了,一帮烟鬼都聚到一块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我笑了。

校对完毕以后,我给主编说了,我想到乡下去一趟。

“那也正好,你还去你原来的地方,也可以锻炼锻炼,真实地反映农村现实,我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更满意的文稿。”老主编擦着眼镜。

“可能得很长时间,我是说,我想在那里多坐一些时间,毕竟,我离开那个地方现在算起来已经好多日子,我想在那里多生活过一些日子。”

“先别急着说这些,我等着你的归来。”老头说着,把小翠也给叫了过来,“上边有个文件,新政策下来过了,你和小赵下去走走看看,来的时候把你们所见到的以文字说出来,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哪个地方?”小翠问我。

“我的老家,呵呵。当然,我想你就不用去了。”我看着主编,我不想和她一同到我生活过的地方去,她本就不是老家的人,那里,没有她的脚印。

“这是个重要的工作,你可别给我耍脾气,我想你一个人还是不够的,就让她和你一起去,正好也是个锻炼的机会不是?”老头一边看我,一边看小翠,把一叠稿子给送了过去。

“那好,我去收拾下东西,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主编看着我说,“具体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商量,文稿的质量要求我已经给她了,你们下去后自己看着办吧,去吧。”

我出了门就想起了当年还是在读书的时候,老博士挖苦过我的,“那你就天降大任吧。”

第二天,收拾过了行装就赶回了静宁,从静宁下来,葫芦河了大水,我指着河水给小翠说到,“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下了威戎,过了水泥厂,夜里就赶到家了。

小翠第一次到农村,处处都觉得惊喜,走过了葫芦河边,看过了毕福气的酒坊,嚷着要尝酒,毕福气笑着给舀了一点,她尝了一口就嚷着说辣,老人就笑着说,“这可不是你喝的噢。”

“前几天来了一个外地的,走到咱们这里要喝点,那人喝过了以后就只念叨着这酒好这酒好,一点也不醉人,喝过了三盅就躺下不走了哇。”

“赵根儿,你要不要来喝一点?”他问我,拿着酒盅。

“嗨,喝就喝么,怕啥,我就不信喝一点点就能醉人。”端起酒盅,一饮而下,酒过三杯,真的有点晕,我就嚷了,“大伯你害我咧啊,这酒里放了什么,喝起来这么烈?”

“这酒啊,这酒我是不给人喝的,既然是你,就让你尝了一点,呵呵,怎么样,还行吧?”老人问我是不是要醉了。

我说我不杂习惯喝酒,平常喝一点也会脸红半天的。

流过了千百年的葫芦河这个时候就轻轻地从我身边走过了。

晚上,我闲得无事,出来走走,走过庄头,以前的几棵大柳树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里去了,我站在村头想了很久可就是没想出来到底是哪里去了,或许是武高的人放掉了,要不就是我走错了地方,或者,是我些微的记忆这个时候是错乱了。眼下,葫芦河边上的酒坊老人的灯还亮着,在这个夜里妩媚一片,摇曳着夜的安静,把一段段故事浮于这古老的流水中。

我沿着路,下去了。

今夜,我是在我的老家,这里都是我熟悉的人,没有了顾虑重重,也不担心会说错话而要道歉,不必你猜我我猜你的,我想听听老人讲讲鬼故事,听小翠说,老人这几天晚上都给她讲有趣的故事听,她从来就没听过农村有这么多的鬼,听完了鬼故事的她跑到我的书房就给我说,我问她哪来这么多的琐碎,她莞尔一笑,听的。

听的,噢,有好多故事都是听来的,也不说真假,图的只是个高兴,所谓真假,倒是很少去顾虑了。

我想去听听。

农村的晚上永远是安静的,安静得就像是一坛放了好多年的酒。晚来的风多在夜半的时候吹得大柳树哗哗做响,那个时候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却和自己无关,是我最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