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微微红了脸,低声说一句:“我比不上别人。”

“他说人不舒服,或者他真生病也未可知。那么等他病好了再说罢,”周伯涛忽然想出了一个拖延的办法。

“不过这回不同。鹦哥已经送给他心爱的人,他也作不了主,”秦嵩带着恶意的讽刺说。

大体上说来,枚少奶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是受到欢迎的。周家的人似乎张开两臂让她进了他们的怀抱。在这里每个人都对她抱着期望。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她也不会使那些期望得到满足。她整天同枚少爷在一起,过着一种使她兴奋、陶醉的生活。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她整天听他坦白地倾吐他的胸怀,她很快地完全了解了这个柔弱的年轻人,而且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柔弱的心。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翘起嘴撒娇地说,“你答应过带我游花园的。”

人们开始在堂屋里行礼。唢呐继续在大厅上吹着。周家的人和近亲依次走到拜垫前跪拜。然后是道喜的时候。觉新的轮值到了,他依照礼节跪拜,向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以至枚少爷道贺。他们的脸上也都浮出了喜色。觉新行完礼走出堂屋,看见客人陆续地往堂屋里来。到处都是抬盒,那里有不少的新物品在发亮。他抬起眼睛,又看见那许多灯彩。他不知道可喜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思想。然而马上就有人来打岔了他。他又应该去照料一些事情。

有人从拐门外进来,又有人从拐门内出去。觉英带跳带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后面跟着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这又是王氏没有料到的话。她自然欢迎它们,不过她还猜不定沈氏的来意。她想试探沈氏的心,故意装出随便的样子说了一句:“听说五娃子也在闹,”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画眉毛。

琴民含笑地点点头。

“你这个人也是太热心了。高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五弟把田卖了,你要生气;四弟在外面唱小旦的来往,你要生气;侄儿们不学好,你要生气。你一个人怎么管得了他们许多人,况且爹又不在了,他们暗中也不服你,”张氏恳切地说着劝告的话。

但是不久轿子便进了周家的大门。芸在大厅上走下轿来,她先到祖母那里去请安。

“你看西医治这个病有无把握!”克明忽然恳切地问道。他注意地望着觉新,等着觉新的回答。

“想!想!”淑华在纸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

“不要谢,不是我给的,”淑华看见倩儿请安,连忙笑着还礼。她又对翠环和绮霞说:“没有发光。这儿还有一笔,你们就忘记了?”

“我就在这条街上遇到他,真凑巧,”程鉴冰笑答道。她又说:“我在家里来了一个亲戚,我又不好不陪她。我生怕我祖母不放我走。后来居然给我借故溜出来了。”“继舜,我还以为你来不了这么早,”黄存仁带笑地对方继舜说。

早晨,太阳光把觉新的房间照得十分亮。觉新坐在写字台前。他刚刚收到觉慧他的三弟从上海寄来的几本新杂志,正拆开包封在翻看它们。淑华陪着她的两个表姐芸和琴揭起门帘走进来。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觉新害怕觉民还要用话来窘枚少爷,连忙打岔道:“枚表弟,你来划,好不好?”

“不错,本来是你的话最多,哪个能够同你比?”觉民在旁边挖苦道。

“是不是冯乐山?”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去就去!我难道还害怕?爹不会打我的。爹晓得打骂都改不掉我的脾气,他反倒喜欢起我来了,”觉英挑战似地说。他看见淑华站住不走,反而走下石阶,用话来激她:“去嘛,快去嘛!哪个不去不算人!”

“三妹,这几天我太‘惯使’你,你也学会斗嘴了。你看四弟嘴那样滑有什么好处?你不是也讨厌他吗?”觉民放下淑华的辫子,拉着她的一只手,半劝告、半开玩笑地说。

这情形觉民不会了解。但是他也不作声了。他在想另外一些事情。他的思想渐渐地集中到一个年轻女性的丰满的脸庞上。他看见她在对他微笑。

“你好久没有来了。今天来得很好,我们正忙得很,你快来帮忙,”陈迟第一个对她说话。

“我就是来帮忙的。最近忙着毕业考试,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我没有找你们帮忙我补习功课就算好的了,”程鉴冰声音清脆地答道。她又问觉民:“蕴华怎么没有来?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今天不是还要开会吗?”

“她家里有事情,不能来。她要我代表她,”觉民答道。

“鉴冰,你来写封皮罢。我去帮他们卷报,”黄存仁放下笔站起来招呼程鉴冰道。

“好,只要有工作给我做,我就满意,”程鉴冰点头答道,便向着黄存仁走去。黄存仁把地方让给她,她在那里坐下了。他却走到汪雍旁边,拿过折好的报纸来卷好,然后把右手的食指伸到浆糊碗里去。

“还有一个好消息,——”张还如又在一边大声嚷起来。

“怎么又有好消息?”汪雍兴奋地问。

“你不要慌,听我说,”张还如得意地说。“是从合江来的信。一个读者兑了十五块钱来,捐做小册子的印费。”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觉民感到兴趣地插嘴问道。

“我还没有说完。是一个中学史地教员,三十七岁。他最近读到我们的报纸和两本小册子。他同情我们的工作。他的信上写得很明白,”张还如接着说。

“给我看这封信,”汪雍急切地说,就把手伸了出去。

“汪雍,先做事罢,等一会看信也来得及,”黄存仁在旁边拦阻道。“现在剩得不多了,还有那几卷大的,我们来捆。”

“存仁,这儿还有几封读者的信,你也来帮忙写两封回信,”张还如听见黄存仁的话,想起他手边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人做,便抬起头唤着黄存仁说。

“好,我就来,”黄存仁毫不迟疑地答道。

汪雍不去拿信看了。黄存仁却过去,坐在张还如的对面,做回信的工作。觉民、陈迟、汪雍三个人埋着头努力封报。小的报纸卷已经封齐了。他们又包封五十份的大卷。等到这些大卷也封好了,觉民便拿了一支笔来,把大卷上的地址写好。然后他又帮忙写了些小卷上的地址。

陈迟和汪雍用湿毛巾揩去手指上的浆糊。他们看见觉民就在餐桌旁边写封皮,他们留下一小堆给他写,把其余未写过的捧着送到张惠如和程鉴冰那里去。

程鉴冰和张惠如的手边只剩了寥寥几个未写过地址的报纸卷,横放在条桌上面。封皮写好了的便堆在地板上。陈迟和汪雍又把新的报纸卷放下来,桌上立刻又隆起了一座小山。

“你们看,还有这样多,还不快点写?”汪雍故意开玩笑地催促道。

程鉴冰抬起眼睛看了看手边那堆报纸,便带笑地责备汪雍道:“你们两个倒不害羞。你偿不来帮忙,还好意思催我们。”

“你刚刚来。我们已经做了好久了。你现在多做点也不要紧,”汪雍得意地答道。他仿佛在跟自己家里的人,自己的姊姊谈笑似的。他的话里带了一种亲切的调子。

“你不要跟我们说笑,耽误我们的工夫。你同陈迟都来帮忙写,好早点写完。我们还有别的事情,”程鉴冰亲切地对汪雍笑了笑,鼓舞地说。

“好,我们大家都来写,”汪雍愉快地答道。他随便抱了一堆报纸卷,拿到餐桌上去,分了一半给陈迟。他们两人也不坐,就弯着身子写起来。

门前响起了皮鞋的声音。这个声音引起了觉民的注意,他一人自语道:“好像有人走来了。”

“怎么是穿皮鞋的?未必是学生?”汪雍惊疑地说,把眼光射到门外去看。

“大家小心一点,”张惠如严肃地警告众人。他仍然埋着头写字。

“我晓得,”黄存仁答道。他立刻把桌上的几封信揣在他的衣袋里。他又低声嘱咐觉民说:“觉民,你们好生看着。”

觉民答应一声,马上站起来,带着安闲的样子走出去。他走到廊上栏杆前面,装着俯下头去看楼下,他的眼光却偷偷地射到发出脚步声的地方。他看见两个穿白色制服的学生。他的紧张心情松弛了。他嘘了一口气,仍旧安闲地走回去。他走到餐桌前面,低声哼起一首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