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韩愈

卷七六朝唐文

报任少卿书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郑伯克段于鄢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

牛骥同皂,鸡栖凤凰食。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校注】此篇不见于原本古文观止。校以四部丛刊影明刻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四。“

送秦中诸人引

元好问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沈湎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予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自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

【校注】此篇不见于原本古文观止。校以四部丛刊影明刻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七。

尚志斋说

虞集

亦尝观于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于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之不立,则无专之趣乡,则虽有善器强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嫚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于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

夫学者之欲至于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于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至而后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于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

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于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

【校注】此篇不见于原本古文观止。校以四部丛刊影明刻道园学古录卷九。

卷十二明文

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閟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冬春,靡屈不伸;起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昼夜,华开者谢;春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

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于子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托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尚节亭记

刘基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于是乎有裨焉。

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予观而喜之。

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至于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于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于是乎有中焉。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樛屈矣,不亦远哉?

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校注】此篇不见于原本古文观止。校以四部丛刊影明刻诚意伯文集卷六。

深虑论

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于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于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己之子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瘗旅文

王守仁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子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毉何人?毉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