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量眼前姑娘,旦见她:一身枣红纱缎衣装,衣襟上有一排黑白蝶钿相间纽扣。领口两个纽扣畅开,露出白色绒线内裳,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那绣针极细极密,以致于我能看清楚针脚皆为蚕丝锁边。她长眉纹画斜扫入鬓,单凤眼顾盼有神,薄唇下一颗黑痣,显出三分妩媚。削短垂肩的发,发梢梢漂染成橘红。一眼望去,玉立婷婷,翩翩若风中摇荷。

坐在沙发的靠首上。

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风静帘闲,透过纱窗麝兰香散。

毓秀楼后苑荷塘里,团团浮萍在落晖笼罩下,尽情闪耀、流淌着一颗颗晶莹

上官黎出生镶金豪门,是香墅岭主人上官仁悉心扶植的长子,人送绰号“隐逸轩主”,拥有上官家族丰厚家资纂位权,眼界开阔,满腹诗书才学。自从我步入这座江南雕梁画栋、声名远播的桃源山庄,唯一对我体恤之人就是他。他将我招徕麾下,常常给我答疑释惑,明辨是非,使我受宠若惊。我看见上官黎目光炯炯,手里紧攥一条砗磲宝石手链。他向我走来,一番殷殷叮嘱。

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送给他一个含蓄地笑。上官黎温柔的目光望着我,仿佛目光里一堆炽热的火焰不曾灭掉。

梁婉容从楼上走下来,她望着上官黎问:“黎儿,她今天不来吗?”上官黎咬着嘴唇,微笑着说:“妈妈在说谁?”梁婉容笑道:“你的梦鹂呀。”霎那,上官黎的脸上羞涩的泛红了:“她是说要来的,但不知道”梁婉容笑着走近门口,从衣服架上取下一条丝巾,围在颈项上,一面跟上官仁说话:“上官,我要出门,饭就不吃了。”她说着换了鞋,从包里拿出一只漂亮的墨绿色雕花玉镯戴在腕上。

上官仁道:“你怎么现在出门?”他撇脸朝窗外望了望。梁婉容用略带严厉的腔调哼了一声,嘴角不停地嘟哝:“我约好了朋友,怎么能失信于人呀。”她穿着雪色珍珠汗衫,妩媚动人,挽起的头发高高蓬起,鬓边插一只白色芙蓉。上官仁脸上浮现不悦的表情,说道:“人常言:人近黄昏更要珍,且莫贪欢毁名节。你要出门,让淑茵随你同去。”梁婉容板起脸气咻咻地说:“你老糊涂了?这像什么话?如果朋友看见我让人随着,还不会取笑我嘛。”她说完,不管不顾地走了,只落落地留下上官仁,他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抽烟。

一日,晚风轻轻地吹拂窗幔,一阵一阵的花香沁人心脾。上官仁将上官黎唤到自己身旁。两人坐在客厅里,客厅里开着冷气十足的空调。而上官黎就坐在上官仁的对面。上官仁紧绷着脸,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纺织厂需要改扩建,但是管理方式却落后,他想起一个月里连遭各种灾情,供水、排水设施严重老化,蚕丝收购滞后,还致使几个工人受了伤。他眼望着上官黎,焦急地道:“厂子要提口号,我已经想好了,口号就是:‘提高管理水平,严把质量关口!’。再者,王瑞贺在工厂遭受灾情之时能挺而走险,使灾情不至于造成更大的破坏,我想提拔他为工厂小组组长,这样的人胆大讲义气,能经得起考验。”上官黎冷漠地笑了一声,道:“王瑞贺是新进厂的工人,不知道那些老工人会听从他的指挥吗?”上官仁道:“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不破不立,不勇于革新,厂子就没有活力,王瑞贺为人忠实守信,有钻研精神,工作机灵能干,已经有领导干部反应到我这里了。”上官黎微微一笑,拨了拨头发,说:“我不懂管理,这些人只要按时出工,工厂能得到效益就很好了。”上官仁将一支烟蒂入在烟灰缸里,笑道:“夏天来临了,我打算在芙蓉镇搞几场‘消夏文化晚会’,我们的员工要参加,你觉得怎么样呵?”上官黎微锁眉头,喷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想法好,能提升纺织厂和香墅岭的知名度,对您的个人形象会有帮助。”上官仁坐在沙发上,他衔着一支烟出神地凝思。一只鸟在窗外的莲雾树上啼叫。天空有一片澄静的蓝,轻跃地、浮动地慢慢形成一片阴翳,光线在逐渐变暗,窗外罩上了一层淡雾。山庄里开的花朵给淡雾罩上一个网,网是柔软的,花朵透不过网眼。我看见上官仁坐在沙发上,于是殷情地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上官仁接在手上喝了口,他仿佛陷入了深深地思考,紧锁眉头,对站在客厅的梁婉容说:“我要去澳洲,处理一些业务。”梁婉容惊愕地问:“澳洲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完吗,房地产承包商还没有回笼资金吗?”上官仁道:“是呀,只差最后几个承包商和客户之间的协议未经商榷,看来我得亲自去了。”上官仁看看时间,然后站起身:“我预定了明天去澳洲的机票,一个星期后返回。”我看着他拎起包走出了山庄。悠扬的琴声从楼上落下来,上官嫦一个人在忘情地歌唱。她在唱《罗蕾莱之歌》:

莱茵河慢慢地流去,

暮色渐渐袭来……

我一面收拾餐桌上的碗盘,一面歪着耳朵听。金胥申望了望我,皱了皱眉梢,她走上前,来到了梁婉容的身旁:“夫人,”她恭敬地向梁婉容行了个揖,梁婉容一惊,问她:“胥申,你怎么了嘛?“金胥申落落地垂手而立,难为情地说:“夫人,还是上回跟您说的事,您看”金胥申一字一顿地说。梁婉容回过脸静静地听,她注视着金胥申听她把话说完。直到她说完话,梁婉容的嘴角方抿出一丝微笑。她走近金胥申,用手抚了抚金胥申的臂膀,笑道:“我说是什么事情哩,你又与我提起了,你看我再三挽留你,实在不愿放你走,你来山庄多年,如我家先生所说,你干活利落、勤快,烧得饭菜也合我们的口味,我们离不开你的张落呀。”金胥申固执地说:“夫人,您和先生一直关照我,可是……”梁婉容眸中闪射不舍和惋惜:“不要在可是了,你想一想吧。”金胥申笑道:“乡下的儿子要结婚,我不回也不行啊。”梁婉容真城地望着金胥申:“总可以办完亲事再回来嘛?”

我把碗盘放回厨房清洗,我刚刚取下围布裙,金胥申走了进来。金胥申道:“淑茵,我要离开了,梁婉容夫人同意了我的辞别。”我惊讶地望着她,略略顿了一会儿,说:“胥申嫂你果真要走了吗?”金胥申一笑,道:“我想好了,返回乡下,我儿子要结婚。”我盯着她望:“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金胥申道:“我们只是个仆人。”我说:“我真舍不得你走呵,胥申嫂!”金胥申伤感道:“我也一样啊,淑茵

,先生和夫人很好。”金胥申明亮的眼眸掠过忧伤,使人不忍猝睹,她流连地又望了一眼,悄悄离开。

我走出厨房,梁婉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一面歪着身子打了一个哈欠,一面在接听电话。我回过脸看,荧屏在播放韩剧《冷暖人间》,音量低沉,以至于我听得见电话里传来男人浑厚的声音。梁婉容望了望我,压低了声音,她娇嗔而婉柔地说话,仿佛盛放的白木莲花,开在晚夏一池烟波里。她很快挂了电话,趿着鞋走上了楼。我拿起抹布擦餐桌。但是,我的眼前出现金胥申清癯苍老的面孔,微微忧伤的眼眸,她好像宁静安祥地在凝视我。我记起了她的话:挽起袖管干活!宛然一绺清风,徐徐拂来,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头、我的脸庞、我的飘逸的发丝。我记起来了,金胥申对与生活的虔城,对与劳动的热爱,仿佛一片皎洁的月光盈盈地浮在我的心间。

上官仁于次晨前往澳洲。至晌午时分,窗外弥漫淡雾,我在上官嫦的房间,上官嫦换了真丝香云衫裤,穿上一身深兰织锦的长裙,裙裙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鲜艳的花布镶边。她拿着子伫立窗下,一面梳理头发,一面灿声问我:“淑茵姐,我把头发剪短好看吗?”我手拿镜奁给她照:“也不赖呀!”上官嫦嗔怪地问:“我要剪个什么头发?”我说:“你的脸庞适合各种发型,都会很好看罢。”上官嫦道:“你看我的头发有点鬈,怎么梳都蓬翘着发梢。”上官嫦说着,呶起了嘴角,怏怏不乐地将子搁在窗台上。我微笑着将镜奁也搁在窗台上,我的目光瞥向窗外。山庄的花园边,梁婉容同一个女人说话。伫立花园边的女人,三十有余。穿着短袖衫,长褪裤,是个容颜娟秀农妇样的人,女人和梁婉容站了一会儿离开了。上官嫦发现我向窗外望,也移过脚步靠了过来。

上官嫦看着窗外说:“金阿姨走了,想必那个女人来做厨仆。”那女人一走,雕花的铁栏外有人进来。一个年轻男子,西装革履,系条格纹红领带,高大魁梧的身板,像一个地道的电影明星范儿,笑呵呵地走近梁婉容的身旁。他们没有说话,梁婉容已从浓荫的槭树下,拎起桌上的包,随了男人而去。上官嫦坐在桌子旁,她从水果盘挑出樱桃吃,随口道:“他是我的叔叔。”我一听,吃惊地问:“你的叔叔?唐书玮吗?”上官嫦道:“我妈妈说他是个好人。”我心想:“唐书玮?”那个上官仁痛恨叱骂的男人吗?我想起来他曾大声叱骂唐书玮是个悲贱之人,梁婉容夫人为他争辩地说了好话。忽然,一个男生高声地喊道:“上官嫦,我是哈男。”上官嫦望了望我,匆匆走出房间,我随了出去。在二楼廊柱边,我看见楼下客厅伫立一个男孩。上官嫦快步向楼下走,哈男哂笑地仰起头。上官嫦亲切地迎上前:“你来了呀,好久没来我家了。”上官嫦走到哈男的身边,抻开臂膀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哈男笑着在她的头发上吻了吻。接着,上官嫦挽住他的胳膊朝楼上来。上了楼,在廊柱边,哈男看着我停下了脚步:“噢,你好淑茵!”他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这使得我微微有些怵窘。“你也好!”我微笑地看着哈男向后移了两步。上官嫦抚着哈男的一条胳膊,问道:“你们认识吗?”哈男笑道:“是呀,上回我来的时候她正在客厅里。”上官嫦道:“嗯,我就是说嘛。来我的房间说话。”进了上官嫦的房间,哈男径自走向一架钢琴,他望望钢琴,按试琴键,拿起乐谱看斑谰的扉页。有两只叶片似的蝴蝶,在一束怒放的花朵上颤动,哈男凝视着扉页上美丽的图案。

哈男望着上官嫦,笑道:“上官嫦,你还在弹钢琴吗?”上官嫦露齿笑了一声,靠在钢琴的右首:“都快半年了,你想听我弹琴吗?”哈男道:“好呀,你会弹什么曲子呢?”上官嫦想着,纤长的手指绕着发梢:“嗯‘莱’、‘大海’、‘让我们荡起双桨’”哈男道:“真的吗,太好了,你真了不起。”哈男说着,竖了一下拇指。上官嫦道:“骗你是小狗。”哈男笑了笑:“你能给我弹首‘大海’吗?我很喜欢这首曲子。”上官嫦笑着:“当然可以。”上官嫦移过身子坐在钢琴前:“淑茵姐,帮我拿住乐谱。”上官嫦笑望着我说。我坐在上官嫦的身旁,接过乐谱,翻开到‘大海’篇。上官嫦不动声色,沉静了一会儿,她撩过垂在两鬓的头发,蝶翼似的纤指在琴键上弹奏。哈男不转睛地望着,脸庞上浮现男孩阳光般灿烂地微笑。我在空中擎起乐谱,尽量纹丝不动地配合上官嫦。琴声涟漪般荡漾,仿佛爱情岛上攫人心迫的呼唤,一绺绺,一丝丝叮咚作响地落在上官嫦的房间里。窗外,相思树忘情地摇曳,溶在琴音里,簌簌地飘落几片树叶。上官嫦随琴音的节奏,舒缓有致地摇晃身体,两只手膀在琴键上移动,仿佛盛开了一百年的相思树,缥缈无依。弹完一曲琴音,上官嫦扭过头注视哈男,笑道:“怎么样,好听吗?”哈男咧嘴笑了,他高高地抬起手臂,在他的头发上拨了拨,他的星一般的眼睛闪出一堆不可扑灭的亮焰。他说:“好听,真没想到呢。”上官嫦开心地笑道:“真的吗?你以后常来,我给你弹琴。”上官嫦望着粉装玉琢的哈男,两只手在脸庞上不停地揉动。哈男直爽地答应:“好呵!”上官嫦羞答答地站起身,白嫩的面孔露出少女的纯真,她问我:

“淑茵姐你说呀,我今天弹的怎么样?”我笑道:“很好呐,真好听。”上官嫦含笑地说:“是真的吗,因为有你陪伴我练琴,当然好啦。”我想起梁婉容嘱咐过的话,在他们聊天之机,我退身而出。进到厨房里,我在腰际系上围布裙给梁婉容煲姜汤。毓秀楼的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个穿月白色软缎襟衫的女人,下面是半墨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伫立门外。我问:“请问你找哪位?”门外的女人娓娓道来:“你好,梁婉容夫人雇佣我做仆人,她要我过来。”我这才确信,我面前的女人,就是先前在兰蕙园同梁婉容讲话之人。她的眼睛闪射光芒,微红的唇,椭圆的面孔。口音是地道的闽南语,浑身散发出朝气蓬勃的闽南人的坚韧与亲和。她跟着我进来,我告诉她梁婉容不在,她就静静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