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一下午的红薯,兰子没有机会与继茂说话,收工时,兰子磨磨蹭蹭挑着一担红薯落到最后面。

兰子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她望着继茂笑笑,继茂也望着她笑笑。继茂闪到路边,让兰子走在他们中间。

“唉,这世界上的人真说不好,冇办法比。”玉梅婶子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呃,这位老师,凑个一百斤的整数吧?”兰子说。

静儿心里偷偷地笑了,抱起顺生往外面跑。

三喜一歪脑壳,没有发觉二喜有游离的目光。

“我是说的气话呢。”兆明的声音像蚊子叫。

盛祖点燃火,静儿把豌豆壳在柴灰里掩埋好,再拿着火钳夹着穿成串的豌豆放在火上烤。不一会,青青的豌豆被烤得裂开,呈淡黄色,那香气飘进了隔着堂屋的兰子的鼻子里。

“二喜哥,搞根烟抽哈!”兆明伸出手。

莲娭毑拿着竹篮和短柄栽耙出了门。她艰难地翻过几道山梁,也没找到一蔸野菜。她拖着一双肿得像棒锤的脚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背圆口布鞋勒出的凹痕清晰可见。山坡上那嫩嫩的蕨苗不见了踪影,只有鱼刺样的成年蕨芜惊恐地拥挤在一起。那淡淡的绿色没能给这贫瘠的山梁带来一丝生气。

兰子在郑郎中面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作为女儿的娇态,或许,这正是她渴望回娘家的原故。

“刘楚生,你不是人!”兰子破口大骂,双手猛地往他脸上抓了过去。刘楚生脸上立即出现几道血印,他大叫着:“把她捆起来!把她捆起来!”

继茂站在禾场中央说:“你一个人在屋多注意点哈,有么哩事就打发细伢子来喊我。”说完转身离开。

所有高级社的社员陆陆续续到齐了,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乡政府门前几十亩收割后的稻田变成了一片人海。兰子站在田埂上,翘首往大会主席台上看。

莲娭毑把这个事告诉了兰子,兰子心里很不好受,要六十多岁的婆婆顶替自己上工地,真怕别人骂呢!可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也无其它办法。她不得不又怨起兆明来:不是他那天晚上发骚,哪有今天这码子事?

刘楚生把衣服放在桌子上,顺手插上门闩。他走到兰子身边:“兰子呀,我为兆明的事操了不少心呢!他本来就戴了‘坏分子’的帽子,还说反动话,要不是我找万乡长求情,他肯定要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那是要判刑坐牢的呀!”

“盛祖和你奶奶呢?”兰子问。

“冇事,冇事呢!”刘楚生拍打着中山装上的泥土往路上爬。她趁刘楚生还没爬上小路,加快脚步往家里走。

“兰子,你这个样子哪么能挑土?”在堤坡上倒完土往回走的路上,云鹏对兰子说。

“兰子啊,你也莫想得太多,爹爹只希望你好好过日子,把两个细伢子拉扯大。爹爹有宗祥照顾,你就放心吧!”

“冇呢!”

桃子头发蓬乱地躺在床上,眼睛珠子像贴在门板上的门神,一动不动。卫民和卫英俩个小泪人守在旁边。兰子的嗓子哑了,见了姐姐只会流泪。

瓦条有的已经破损,横梁边沿被雨水浸泡后,开始腐烂。榜爹非常小心地在屋顶上挪动,生怕一脚失踏摔下来。

等那位解放军说完,下塘村的那个后生走前一步提高嗓子说:“刚才说话的这位是我们区的姜区长,他们是、派来看望大家的。现在我们解放了,所有受苦的老百姓都要翻身做主人,我们从今以后就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他们听说今年我们这里遭了灾,很多人家里冇得饭呷,他说人民政府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们呷饭的问题……”

“么哩回事啊?王兆明带头捉住了土匪头子胡天龙呢!”

兰子不但没有那些不安和疑虑,心里反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条消息像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进了她的心里,仿佛是她多年盼望的东西终于盼到了一样。

兰子并没有因为当了妇女组长兼记工员而少干活,反而是出工在前,收工在后。加之玉梅婶子的鼎力支持,村里的婆娘们都服她。唯有香秀心里不舒服,她一直不满兰子在公公婆婆面前得势,可现在兰子又高过她一筹。

“明天乡丁就要来捉人哒呢,要问你现在就去问。”兰子着急催他。

郑郎中取下一块挂在火塘顶上熏烤成橙黄色的腊肉,对兰子说:“宗祥想急着赚钱讨婆娘呢!”

三猴子轻车熟路地带着兆明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桂花楼”前。兆明甩手甩脚往里走,老鸨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阔老板。

“不是说投降了吗,哪么这里还有日本兵?”兆明蹲在山边一个土包后面,小声地说。

兰子让再福进门,再福不肯。

半夜里电闪雷鸣,兰子被雷声和毛毛的哭声惊醒。她点亮灯盏,听见窗外“噼噼叭叭”的下雨声,糊在窗户上的黄裱纸一大半被飘雨打湿了。兰子将毛毛抱到床上,将奶头往他嘴里一塞,又睡着了。

“走啊!”兰子三步并着两步,将手中的辣椒秧丢在自己禾场边的泥潭里,跟着继茂来到他家里。

桃子找出从娘家带来的绣花线,给了兰子。

“太阳又不是你屋里的男人,这是大家的呢!”一位堂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了她一句。

桂芝和云秀没被埋到小山塘里,她们被乡亲们就近埋在郑郎中屋后的半山坡上。

兰子的公公叫王兴榜,别人都叫他“榜爹”。快六十岁的榜爹从锅里端下热气腾腾的蒸笼,自言自语地说:“你骂崽就骂崽,扯到我搞么哩!”

这次从各村强征来的民伕有七、八百人,平塘村百多号人由二十几个日本兵和十几个密缉队员押着走在最前面,全部挑着死沉死沉的木箱子。

花轿抬出村口,刚走上进山的路,抬轿的人就发现不对劲:有五、六个人在前面离他们十来丈远的路上走着,你快,他们也快,你慢,他们也慢。兰子坐在轿里,对这事全然不知。她擦干泪水,从兜里掏出绣着兰草花的手帕,捂在鼻子上闻,她似乎闻到了手帕上那浓郁而清新的馨香。

郑郎中叹了口气:“杀哒多少人呢?”

兰子顺手在田里抓起一把稀泥巴,往那“兔伢崽”身上甩去,正好打在他的后背上。

“爹爹,我也要去!”兰子说。

七天之后,郑郎中撑着扁担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中。他配些药让兰子煎水给自己喝。他知道自己患上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