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陪桃子回到石山冲,整个人仿佛变了,她成天望着大大小小、光秃秃的石头发呆。她有时甚至出现幻觉,那些大大小小、光秃秃的石头渐渐变成一个个被刀砍下的的脑壳,这些脑壳在田间地头和山岚缭绕之间晃动,忽远忽近、忽明忽喑。她几次跑过去,想找到姆妈和外公一大家子人的脑壳。

这天天气很好,没有一丝风,太阳爬到竹杆高的时候,兰子忙完家务后,自己扛了把椅子、拿只鞋底一个人来了。

承芳跪在地上哭:“不是我呢,不是我呢……”

一个日本骑兵远远地发现了兰子,他纵马追赶过来,把兰子堵在禾蔸泛着白霜的稻田中央。

大清早,昨夜日军大部队通过官道朝南边开进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兰子,你的意思呢?”郑郎中又望着兰子。

“姐,你放心呢,兰子这么好的女伢子嫁过去,是他们家烧了高香、积了祖德呢,这点事还能不答应?!”云秀说的话,才能让桂芝听到心里去。

生孩子前的准备,桃子做了一些。兰子遵照桂芝的嘱咐,又将卫伢崽以前用过的尿片全翻出来,用开水浸泡后再拿到太阳下暴晒。

山坡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不像是风吹落树叶发出的。桂芝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正在她脑壳发麻的时候,听见郑郎中叫“桂芝”的声音。

桂芝慌忙地往屋里赶,桶里的水淌湿了她裤腿和布鞋。

“爹爹、姆妈,学堂放了假,老师说日本兵快打到县城哒,他们都准备往南边跑,我们哪么办呀?”兰子和再福望着郑郎中和桂芝,眼睛充满着恐惧。

他们到平塘村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桂芝担心大志是个没挑过担子的学生伢子,怕累着他。俗话说:丈母娘见郎,手忙脚忙。还没成亲,桂芝就开始心疼女婿了。桂林笑着应诺。

兰子和再福经常缠着“叔爹”讲故事,讲杨家将、岳飞、文天祥,讲他自己打仗的故事。兰子和再福听得很入神。

回到家里,桃子忙着烧水洗澡。桃子刚关上房门,却忘记拿洗澡手巾。兰子推门进去,就在桃子伸手接毛巾时,兰子发现桃子的前胸红了一大片,还有几道像是手指抓痕。

对于搬进这间房子里,桃子不以为然。她这段时间大多与村里年龄相仿的女伢子们在一起,跟着小舅妈学纳鞋底、绣花这些针线活。经小舅妈的耐心开导,她心情好多了,只是不太爱与爹爹搭腔。

大门开了半扇,兰子跑到门口看见外面一片银白。这白,覆盖了原野,覆盖了河面,覆盖了远山,也覆盖了整个天空。兰子忽然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这白色,它干净、纯粹、亮堂,不带半点杂色。

“你也这么大了,真是太不懂事,为一只鸭子就要把人打死啊?”郑郎中强压着火气,他不想把兰子他们吵醒。

桃子读书非常用功,每天放学回家,她帮姆妈做些家务后,才进屋摊开本子写字或念书。再福总喜欢捣乱,有次他拿竹棍在桃子写字的桌子上敲:“人之初,棍子抽……”一失手竹棍抽打在桃子的手背上,过了好多天才消紫。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三眼铳和鞭炮的鸣响中上路了。平塘村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和躺在床上刚生下嫩毛毛的婆娘,几乎是倾巢出动。

“那要是贺家畈那边的人得到信,过来了哪么办?”桂林问。

桂芝也跟着起了床。她端着油灯到灶屋里把柴火点燃,架锅煮鸡蛋,再添满铜壶里的水,放在火塘边预热。

直到天要快断黑时,有人发现半山高坎下蓬乱的灌木丛上悬着竹篓。众人急忙顺坡而下,在一片尺多深的杂草中,老郎中平卧着,脸上还有被野物撕咬过的痕迹……

禾场被露水洒得湿漉漉的,泥不沾脚,踩上去有种软绵绵很舒服的感觉。郑郎中抬头远远望去,四周还是一片灰暗。四月的山间田野,常是整天云遮雾罩。他揉了揉眼睛,有点畏寒地将双手相互往棉衣袖筒一插,探着脚,消失在这灰蒙蒙的帷幔之中。唯有远处的几声狗叫,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兰子用劲掐忠伢崽头上和手臂上几个穴位,又对头部进行了推拿。继茂婆娘歪靠在床头望着,样子像在哭。

“嫂子,你莫急,忠伢崽冇事的。”

继茂挖了几根桑树根进屋,兰子接过来,将桑树根的皮剥开,在屋外沟边找了块瓷片刮去外面的一层粗皮。

兰子要继茂舀来一盆清水,她将洗净的桑树皮交给继茂:“你用它煎水给忠伢崽喝,一天喝三次,会退烧的。”

继茂感激地点着头。

村子里迅速传遍了对兰子的赞誉声,她不但和善、孝顺、做得一手好针线,人也长得好看,还是个能给人治病的女郎中。也有嫉妒的:“兆明这狗日的祖坟上开裂冒青烟哒,讨了这么好的一个婆娘!”

骂人的话自然传不到莲娭毑一家人的耳朵里。榜爹抽着旱烟叶子对莲娭毑说:“我们以后要对兰子好点,她的确是个好媳妇呢!”

“你这个老不死的,我哪么对她不好啊?”莲娭毑起了高腔。

榜爹呛了一口烟,把眼泪水都快呛出来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我又冇说别的。”

莲娭毑也觉得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重了点,她放松绷紧的脸,与老倌子打起荤来:“你这老不死的,只怕是想做‘扒灰’老倌吧?”

“你这是说的么哩卵话!”榜爹这回生气了。

兆明心里乐滋滋的,他在外面洋洋得意,回到屋里对兰子却很顺从。与其说是他很喜欢兰子,倒不如说是他对兰子有些敬畏。

天还没黑,兰子吩咐兆明砍来一捆新鲜艾蒿,拖到祠堂地坪,用稻草或干柴点燃,用艾蒿烟将蚊虫熏走,好让大伙纳凉时少些蚊虫叮咬。

等各家各户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大多是差不多的时间,老老少少陆陆续续齐集在地坪里。这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小把戏相互追逐戏耍,大人们或是围坐或是挤成一堆,扯神论鬼,谈天说地,家长里短。有床上笑话、野外偷荤、相互调逗的,也有探讨当前时事,传播道听途说的。兰子一般不作声,只听着。她注意到继茂从没见来地坪里歇过凉,他那屋里也是一片漆黑。

“喂,兆明,我们回屋吧!”兰子说。

故事正处在部分,兆明有点不舍,他装着没听见。

兰子站起身,摇了一下兆明的椅子:“你不走,我先走哒哈!”

兆明无奈地起身,他怕在众人面前失面子,故意放大声音说:“好,那我先送你回屋!”

身后是一片对兆明的嘲笑,兰子没有听清他们具体说的什么,她心里感到一丝空虚与寞落。

兰子的肚子像搁在火塘边烤着的糍粑,越来越鼓了。玉梅婶子找来自己穿的大腰叉口裤给兰子,并告诉兰子要注意的事情。兰子也将心里的一些话对玉梅婶子说,把她当作娘家的人。

兰子好久没让兆明近身了,她看得出兆明情绪有些烦躁,她理解,不去计较。

才立秋,天就显凉了。虽说还有雾蒙蒙的太阳发出些微光,人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和。兰子收起晾晒在竹杆上准备给细毛毛用的尿片,拿到灶屋里,搭在椅子靠背上用柴火烤干。

鼎锅刚挂上铁钩,莲娭毑把火烧了起来。

“兰子,莫站着,毛毛应该快生哒吧?”莲娭毑关切地问。

兰子一手托着肚子,慢慢坐在椅子上。她感觉小毛毛此时正在肚子里拳打脚踢。

“我也搞不太清楚,可能快哒吧。”兰子脸上掠过一丝将要做母亲的幸福感,说:“姆妈,我想洗个澡。”

;“好,等兆明回来用大锅烧一锅水,天气凉,千万莫冻着。”

榜爹和兆明上山砍柴回来,一进屋,莲娭毑连忙吩咐兆明挑了一担水倒在大铁锅里,榜爹帮忙烧水。

兰子在柜子里拿换洗衣服时,发现楠木首饰盒里少了五块银元。她拿出玉镯戴在左手腕上,听说玉可以驱邪气、能保平安呢。

兆明提着热水和洗澡盆进来,兰子没有问银元的事。哪怕是他赌掉了,但毕竟是自己的男人花的。

洗完澡,兰子感觉心里闷得慌,肚子也有些胀痛。她招呼兆明倒掉洗澡水,一个人爬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