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他叫醒桂芝。桂芝穿着短裤、打着赤脚跑出来听,同样没听出什么名堂。

吃完饭,郑郎中拍了拍飘落在新棉鞋上的柴灰,对桃子和兰子说:“男方把日子定在冬月十八,我想就在这里接亲。家里现在的状况你们也晓得,再说这里离柴禾村要近十多里路,看你们有么哩想法,这还要和你公公婆婆商量商量,看行不行。”郑郎中说完,把目光落在桃子身上。

桂芝又找到云秀,说希望把兰子早点嫁出去,问题是做家具的木料都让日本兵当柴火烧了,一时又找不到适合做家具的木料,看能不能让男方做家具,我们付木料和手工钱。

桃子左手撑着腰,右手指向前面大石山下几块耙平的泥田:“就是那边几块呢!”

山坳里的夜黑得邪乎,但此时,兰子觉得这种黑特别安全。兰子和再福偎在桂芝的胛窝里,用被子蒙着头。他们听不见山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却能听见从山的那边隐隐若若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

火烧得吊在铁钩上的铜壶嘴里喷出了白雾。桂芝准备淘米煮饭,她见缸里只有小半缸水,于是放下鼎锅,拿起扁担去挑水。她坦心井里的冰结厚了难得敲开。

桂芝见丈夫这般神态,心里更加没有了主张,她预感到将有大难临头。

老保长没有办法,只得提着铜锣到山里去敲。果然,第二天各家都有人回来开了门,唯有年轻的婆娘和女伢子仍然躲在山里听动静。

桂林将一挂鞭炮用小竹棍挑起,插在大门边的墙缝里,进屋问桂芝:“姐,还有么哩事要我帮忙?”

“团长”的腿伤在郑郎中一家人的精心调理下,可以下地慢慢挪动了。

半晌没回应,兰子正想离开,桃子风风火火地从王家后门跑出来,冲着兰子吼:“你喊魂啊?!”

当郑郎中回到慧敏的屋里时,桂芝已经把桃子和兰子的铺盖整理好了。他坐在用新稻草铺好的床上,看着桂芝用抹布不停地在盆里的水中搓洗、拧干,再擦抹床梁、柜门、桌面……可盆里的水依然是那么清澈,没有半点污迹。

雪花铺天盖地的飘落下来。天已经冷了很久,兰子半月前就小棉袄套大棉袄穿着,脚上穿的也是姆妈做的新棉鞋。兰子很爱惜新棉鞋,不像再福,总喜欢与一群小把戏在田埂上、稻田里疯跑,把棉鞋弄得没鼻子没眼的。

天龙坐在火塘边的椅子上烤嗳和了,双手捧着脑壳不再哆嗦。

再福睁开眼睛就撒开脚丫子四处玩耍,兰子成天看着这条“牛”

当兰子一家子收拾好、锁上门赶到村中牌坊边的地坪时,正赶上安装龙头仪式。

“姐夫,明天摆十桌酒席够不?”桂林侧过脸问。

“爹爹屙的是牛尿!”再福在桂芝耳边说完,哈哈地笑。

前年春上,老郎中去村西头私塾张先生家喝他孙子的“三朝”酒,不知是在酒桌上怄了谁的气,他红脸关公样回到家里,拿上竹篓和铁栽耙就出门了。他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仍没音讯。直到第三天早上郑郎中才真急了,帮人看病从没有在外过两夜的,莫不会?郑郎中想到这里有些害怕,就约上桂芝的来本家几位叔侄,一同上山去寻找。

“嗯。”

莲娭毑端着盆出门,兆明跟在后面。

“你这个化孙子,你有么哩用?只顾自己跑,把新进门的媳妇一个人丢在屋里,你和你爹一个卵德性,真是冤枉成了个男人!”莲娭毑骂儿子,连带将老公也数落了一顿。

兰子的公公叫王兴榜,别人都叫他“榜爹”。快六十岁的榜爹从锅里端下热气腾腾的蒸笼,自言自语地说:“你骂崽就骂崽,扯到我搞么哩!”

望着有些干瘦、老实巴巴的榜爹,莲娭毑又好气又好笑:“真冇走一点样,落片树叶怕打破脑壳。今天要是兰子出了么哩事,看如何交待得了!”

兆明晓得不避开还要挨骂,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莲娭毑要兆明去找嫂子讨了一勺子红糖,然后将姜汤端来给兰子喝。

晚饭后,兆明的哥哥兆新领着婆娘香秀和崽女过来探望弟媳,见兰子仍躺在床上没起来,就坐在灶屋里与爹妈和兆明说话。

“今天早晨来的那队日本骑兵是路过的,都冇进屋呢。”兆新说。

莲娭毑说:“这哪个搞得清日本兵进不进屋,万一进屋你还跑得脱身?”

“姆妈吔,刚才我听路过的下堂屋里的人说,有个日本兵被马拖死哒,那脑壳都破哒,血糊隆咚,最后是被横绑在马背上驮走的。”香秀一把鼻涕甩在柴灰里,将两个捏鼻子的手指在椅子脚上擦了擦,继续说:“亏得是摔死的,若是被游击挺进队在这里打死的,我们这里肯定要遭大殃。”

兆新又说起昨夜里抬轿人告诉他的稀奇事,把一家老小听傻了。

兰子知道自己是患上了风寒,只要出身汗才会好。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里,感到一双手在摸她。兰子使劲地推开兆明,用被子裹紧身子,不让那双手再伸进来。

出了一身汗,兰子觉得舒服些。

兆明早晨起床后不见了影子。

莲娭毑端来煮好的一碗绿豆皮。兰子一天两夜没吃东西,肚子正饿着,连忙接过碗筷,最后连汤也一起喝了。她将空碗递给莲娭毑时,叫了声:“姆妈!”

莲娭毑坐在床边,接过碗,说:“兰子啊,感觉人好些了吗?”

“嗯!”兰子点了一下头。

“那你再好好睡会,莫急着起床。”

兰子见婆婆出门时关好了房门,又缩回被子里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兰子被吵醒了。婆婆在用竹响筒赶鸡,她一边赶一边骂:“还是只新鸡婆呢,蛋花都冇得,就让外面的野公鸡占哒!”

鸡被赶得四处乱窜,发出“咯咯”的叫声。

中饭、晚饭没有人来叫兰子。兰子肚子不饿,一身软软的也没有起床。她在考虑明天是回平塘村呢,还是回姐姐家?按理是回姐姐家,她是从那里嫁出来的。想到可以看到姐姐和两个小外甥了,心里有点激动。

这天晚上,兆明很晚才回来,他进屋就和衣睡了。他没有伸手去摸兰子,兰子也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三天,兰子醒得很早,她到灶屋里烧了一大锅水,到新房里洗了个澡。等炒热饭菜,才去叫醒兆明。

兆明慢腾腾、极不情愿地爬起床。兰子已经给他倒好了洗脸水,又端上一盆热水到公公婆婆的房间里。

公公婆婆还没起床,兰子将盆热水放在地上,对着蚊帐里的公公婆婆说:“爹、姆妈,我给你们倒了洗脸水,饭菜也弄好哒。”

莲娭毑用鼻子“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