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吓得瘫坐在地上,手中的空潲桶滚出老远。

每次隔河两岸开战,日本兵的飞机大炮对着贺家畈的房子一顿乱炸,炸塌了房子,炸死了房子里的大人和细伢崽,而南岸的只炸日本兵,从没炸过平塘村的房子。仅凭这点,兰子憎恨日本兵。她常常想起那位“团长”叔爹。

屋里到处弄得“嘭嘭”响,兰子睡不安稳,只得穿衣起床。

云秀听桂芝说过那次躲兵的事,打心眼里佩服兰子的沉着与胆量。

好久不见桃子来,耀慧对兰子说:“桃子买绣花线要这么久,她不会出么哩事吧?”

洋火点燃稻草和枯枝,火苗迅速漫延开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中,薄的衣衫顷刻化为灰烬,厚厚的棉絮冒着浓烟。浓烟随风卷起、盘旋在半空,再慢慢飘散、隐没于后山的翠竹和密林之中。

郑郎中晚饭没吃,桂芝端来一盆热水,他随便洗了一下手脚,就倒在床上睡了。

“舅舅,是我。”

郑郎中除了干田地的活,常去山里采些中草药,为上门求医的乡邻诊治小病小痛。

桂芝提着装满猪潲的桶子从灶屋里出来,见这情景,赶忙给再福解围。

郑郎中和桂林联手托起一箩筐谷往椎子里倒。这椎子形状像磨,只不过它是用一寸见方,宽有三分厚的竹板层层排列做成的,上方是用青篾织成圆斗,稻谷就从这斗里漏到椎里。

窗户纸才呈现灰白,再福就在被窝里呆不住了。他从这头拱到那头,吵着要起床。整个冬天,再福都跟爹爹姆妈睡一张床上,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嫩毛毛。

结婚四年,婆娘的肚皮丝纹不动。爹成天唉声叹气,打鸡骂狗。因为是爹作主娶桂芝做的儿媳妇,加之她家又是村上的张姓大户,所以对她和她娘家人从没有过违的言辞,只是常借机骂儿子没卵用。直到婆娘吃了几箩筐中药后,肚子才慢慢凸起来。

“他爹,么哩响呀?”婆娘桂芝醒了。

桂芝往水缸里倒完第二桶水时,“扁脑壳”会长带着两个密缉队员已经站到在她的面前。

“你们……”桂芝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家里的男子的有?”“扁脑壳”一手叉腰,一手撑在匣子枪套上,问桂芝。

桂芝顿时如雷贯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是哪个遭天杀、遭雷打的说出我兰子的啊!兰子啊,你千万莫乱动啊,躲好啊,呜呜……”

桂芝把“男子”误听成是“兰子”了。

“扁脑壳”被坐在地上又骂又哭的桂芝弄糊涂了。他示意两个密缉队员到其它房间里去搜。

密缉队员到各处搜查了一遍,又打开后门,也没发现有人逃走的痕迹,然后报告“扁脑壳”:“男子的没有!”

“扁脑壳”没吱声,他看着还在地上边哭边骂的桂芝,心想,这么大的雪天,如果有男人在家,哪还要一个婆娘去挑水呢?

“开路!”“扁脑壳”手一扬,带着两个密缉队员甩门而出。

过了好一阵,屁股冻得麻木的桂芝才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走到禾场角上,看白茫茫的原野上没有一个人影时,才回屋搬来木梯,让藏在阁楼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兰子爬下来。

这次“扁脑壳”带人突然闯进平塘村,是因为镇里的码头上又运来了几船军火,急需人力搬运,并要火速地送往南边。“扁脑壳”被他的“皇军爷”逼得没法,才带着密缉队员顶风冒雪到各村去抓挑夫的。

七天之后,郑郎中撑着扁担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中。他配些药让兰子煎水给自己喝。他知道自己患上了风寒。

吃了自己开的几付药,郑郎中慢慢觉得身上有些劲。他对桂芝说:“这次搭帮桂柏、桂林,要不然,我只怕是回不来呢!”

桂芝说:“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是应该的唦。”

这两天,郑郎中高烧昏睡的时候,桂柏、桂林总来看望他,也将路上的情况对姐姐说了些。他们只是见姐夫病了,匀了些东西到自己筐子里。

桂芝跟郑郎中说起了他走后第三天“扁脑壳”到家的情形。

“她爹,是不是哪个坏哒心眼,到‘维持会’那里说了我家兰子?”桂芝说。

郑郎中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

不管是不是,都要格外小心了。桂芝在心里盘算:兰子快满十六了,现在这年程太乱,看来还是给她说户人家,将她早点嫁出去稳妥些。

这场雪一连下了十来天才停歇。趁地上的冰还未化,桂芝穿双布棉鞋去找弟媳云秀。

见过老爹老娘,桂芝来到云秀的屋里。云秀见桂芝来了连忙让座,把正准备弄熄的火又重新烧起来。

“云秀,你看你娘家屋场里有冇得适合的人家,我想帮兰子说户人家。”桂芝对云秀也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顾虑和担心。

“兰子快十六哒吧?”云秀问。

云秀答应等天再晴几天就回娘家去一趟,她也好久没有回娘家了,心里牵挂着爹娘。

桂芝将她与云秀说的意思告诉了兰子。兰子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乍一听,说不愿意。她说不出其他的理由,只说自己年龄还小,不想说这事。

郑郎中依然好歹不说,坐在火塘边抽闷烟。

桂芝见“八字”还没有一撇,也就没再多说,她想到时候让云秀好好开导开导兰子。

桃子要生第二个伢子了,她托人带信过来,想让姆妈桂芝去服侍。她婆婆去年中了风,虽然能下地走动,也只能是免强自理。

桂芝得到信后很犹豫,她如果去,这家就散了架,尤其是不放心兰子;如果不去,又担心桃子没人服侍,怕她撂下病根。她对郑郎中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兰子知道后自告奋勇地说:“姆妈,让我去服侍姐姐吧!”

桂芝觉得这样也好,她即可以代替自己去服侍桃子,又可以去躲避躲避,那里毕竟在山里面,要比这大路边安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