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汉子嗓门大,一句话喊穿几面墙,有路过的佣人听见,全都绷着皮面暗自窃笑。瞎眼站在廊下的阴影中,神情恼怒。

“赵团长,这大路上扒车子,不太好看吧。”

沈延生似笑非笑,微微歪了脑袋睨他:“大清早的,又要溜须拍马?”

找门路找到他这里,算是进了死胡同。不过也好,总有这么些误打误撞的人,要不怎么有吃一堑长一智的说法呢。

楼上站的不是别人,正是雨夜里同他求爱的赵团长。

青年垂着视线一笑:“真不好意思,打人是我不对,不过我那天真是丢了钱包,不是有意去蹭吃喝的。”

然而连续几天的东北西走让他有点无暇顾及对方,这一晃都好多天了,不知道小白脸看见那墙被人挖了之后有没有生气,生气又是气到了何种程度,以后,还愿不愿意教自己跳舞了?

沈延生嚼着起沙的瓜瓤,瞟了他一眼:“你还要三跪九叩的迎接我不成?”

唱唱歌,跳跳舞,纸醉金迷的浮华生活最容易让人觉得轻松,哪怕是片刻轻松。抛下赵团长,沈少爷兴致高昂的进入了人头涌动的舞场,然后搂上个身姿窈窕的小姐,开始合着大厅中依次播放的曲目大跳特跳。

“沈大哥,你就跟我去一趟,我有点东西要你帮忙看一看。”

“上沈大哥家里看新房去。”

然而礼物包装喜庆,沈少爷的心情却不喜庆,更不要说是探望那位素未谋面的新邻居。对着门房哼了一声,他步子迈得很大。

沈延生没空搭茬,一时也忘了绕向自己的手,紧紧的盯住青年的面孔,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着在新宅子里休息了几天,那些姨娘太太估计也是骂累了,骂倦了,等到门房彻底的把两扇大门打开,沈延生站在平整宽敞的街面上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深吸口气,他缓声说道:“赵宝栓,你放了他吧。”

赵宝栓哼了一下,心说这真是好笑,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有宅子,还用的着你来买么。不过说起来也是可怜,之前是有宅子不错,经过这桩事情之后还有没有,就不好说了。思忖片刻,他说道:“刘为姜,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用过心思的,怎么了,给人做奴才做久了,上瘾?”

仇报国稀罕他,这件事情他很明白,也很理解。放在以前,沈少爷可能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嗤之以鼻,但是经过了小舅舅,他好像是有了点经验。

沈延生睨他一眼,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避开主动前来献殷勤的仇报国,他把手里的马鞭轻轻的向人怀里一掷,直接把这位前途光明的当了下人使。

举起双眸,他定定的望向了赵宝栓,口中回道:“别废话了,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脱去了保安队的装束,这些人很快就融入了马二墩的队伍,而就是在局势逆转的瞬间,一种巨大的恐惧也像这沉重黑暗的天幕一样,狠狠的压到住了熊芳定的脖颈。

就在他暗自进行着自我鼓励的时候,有个人站到了他面前。沈延生一抬头,一双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所以就算是光线暗淡,他也能认出来,这是熊芳定。

挠了挠耳朵,他扭身继续走,可总觉得这事情蹊跷。上次也是,来个人嘁嘁喳喳跟赵宝栓说了两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结果第二天就有人把成箱的武器送上了山。要说是跟商人购置军火,可也没见真有商人上门谈价钱啊。难道是老大信不过自己,故意避开了?这么一想,瞎眼就有点小忧伤,他跟了赵宝栓这么多年,早把人当成至亲了,如今至亲关系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光景,他就忍不住耷拉着眼皮眉毛暗自伤心。

沈延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眯了眯眼睛,然后仰着胖乎乎的小脸蛋思索片刻,末了对着自家丫鬟说:“你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沈延生坐在床席上,光着两只脚,挺身看了一眼对方送来的衣服,低身问道:“你伤了?”

他只知道自己的小舅舅会躺在床上姿态安然的看书看到丢了长辈身份,会一本正经说镇里没有池塘,到了夏天不能看荷花,还会在马褂襟子上佩戴一个银光闪闪的领带夹。

仇报国盯着他冷冷的面孔,半响哼道:“好啊,那还请熊队长务必认真调查,到时候给我个圆满的交代,我也好回去向镇长交代。”

沈延生睨了他一眼,双手交叠的摁在文明杖上端:“劳您费心,我很安全。”

就算是有缘,这做的也不是坏事,刚才当着自己的面却又为何不肯说破呢?

“熊副队长,我既然敢跟您说扶持二字,必然同那二位毫无干系。熊副队长要是信得过,那我们就再谈后话,要是信不过,我也不会伤您分毫,反正外面的小卫士也已经喝完水了,熊副队长……要不要出去看他一看?”

沈延生抬眼正视了对过的一丛桃树枝,微笑着从嘴里顶出个“哦?”字。

瞎眼扬起脸,视线在老大跟灰兔之间游走,接着张口问道:“老大,炖着吃,还是烤着吃?”

“我正要去桂顺坊买白米糕,可现在铺子里有活走不开……”

沈延生把勃朗宁收回锦盒里,然后面朝着仇报国,靠到身后的了窗台上。这一回,他改了前面冷冰冰的脸色,笑模笑样的叫了一声:“三爷。”

看一眼熊芳定,仇报国说:“熊副队,你的司机不是还在后面么,怎么把你这长官先丢到门口来了?”

这语气是带着点祈求的,并且因为说的柔声细语,所以听起来还带了点婉转暧昧的讨好意味。沈延生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遇上这样低声下气的退让,自然十分受用。况且眼前这位还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不论男女,漂亮的人总是占便宜。

灯光下,这是一枚光彩熠熠的领带夹。

手里头端着茶杯,熊芳定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边走边骂,骂起来声音不是很大,但是态度严肃认真还带着极强的批驳性。刘为姜站在旁边默默聆听,脸上是全无表情的,仿佛他在这屋里已然成了个人形的雕塑,长官嘁嘁喳喳骂得再热闹,也不过是清风一阵,挂耳不挂心。

仇报国坐在赵宝栓对面,见他三番四次的闻自己,便也傻乎乎的对着空气吸了吸鼻头,一无所获,仇队长忽然回神似的,转头在心里继续骂道:狗男女!不堪入目!

嘟嘟囔囔的小声说,沈延生露出一点遗憾惋惜的神色,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大孩子,见着家人便要撒娇。不过他这娇撒得若隐若现,是个刚刚好的程度,以至于万长河微微俯视的站在他面前,都不好再多做盘问。

沈少爷脸上一顿红一顿白,最后盯着对方说了两个字:“无耻!”

我倒是可以去给你支个手。”

“白家岙那帮人,我剿也剿过,降也降过,可这么些年一点结果都没见,心头大患啊。”半张脸逆在灯光下,虞棠海脸上的阴影同他的语气一样沉重,“前阵子,上面来了告书,罗云这一带连着万塔那边要修铁路。铁路是一定要修的,可这工程非得经过白家岙,你说那帮人会善罢甘休么?”

“要什么?虞棠海的家宴,你一个外人跟着搀和什么?!”

沈延生抿起嘴角笑笑,这时候老妈子送来了茶点。茶是新沏的,热腾腾香喷喷,旁边摆开两个小白瓷碟,里面装着洒过白糖的米糕。

那么,他这么说,又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系?

如此这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的嫌疑?

一句一答,青年说的十分顺畅,期间面色如常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熊芳定揉了揉手里的杯子,忽然抬头问道:“歇脚,怎么歇到这勾栏院里来了?”

虞定尧点点头,赵宝栓便在他身边站了起来,高高大大的一堵黑影长长的从脚底贯出去,直指了仇报国的方向,迈步向前,他嘴里的话却是峰回路转,“不过……这规矩到底是死规矩,人却可以活一活。再大的规矩到了活人面前,都要破例。就像我不杀你,那是看你叔叔的面子,可杀不杀仇

后背上牢牢的压着一个粗糙可怖的刘炮,虞定尧的两边肩膀都杵在被褥上,因为手是反着放的,所以他既没法挥出去拨开对方又不能伸到前面去护住自己的羞处。又急又痛,他几乎有些绝望。

无意间一扭头,他发现边上这位聆听者竟然双目如炬,而且嘴角边笑意半擒,怎么看都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小少爷生出一丝警惕:这毛毛糙糙的死土匪,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