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终于想起来见我了?”赵宝栓坐在厅里,仰头看那帽檐下半露的白脸,脸上有些微擦伤,是两道淡红的血印子。

贪图暂时的利益,明显是不可取的,所以赵当家从来不在乎份子钱给多给少,他要的只是个结果。能够顺着他的意向与计划,稳稳当当的达成的结果。

看到沈延生,他和颜悦色,就连开口说话的调子都是柔柔软软的。

万长河垂手而立,对眼前的这番讥讽显然是无动于衷。然而冷静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此番出错的原因——他身边有奸细。

马二墩突着两只大眼,登时挥手把身后的兄弟招上前来,准备大爽一把。

队伍悄无声息,穿行在暗夜的丛林之中几乎接近惯于夜行的野兽,这野兽嗅觉灵敏,行动迅速,很快就到达了计划中指定的位置。

小跟班虽然眼睛长的小,但是心眼大的很,有其擅长察言观色溜须拍马,总能把伺候人的活做的游刃有余。赵宝栓笑眯眯的看了看他,说道:“你去给我找截红绳来,找过来就放你去睡觉。”

丫鬟说道:“小少爷……你别把人弄哭了。”

简单的战况汇总之后,仇报国站在地图前面微微的伏了身,这时候沈延生这才发现,一直制服挺挺的仇队长好像是受了伤。白衬衣的扣子开了好几个,整块胸膛都快露出来了。而就是在那□的部分,他看到了一方缠绕的纱布,白纱布顺着肩头隐向一侧,看样子,伤应该是在肩上。

“小舅舅……”目光黯淡的鼓了鼓勇气,他哑声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跑到跟前,这青年挺身向他行了个军礼,然后不知道是对着哪位长官,高声汇报到:“报告!我已经带人在附近搜过一遍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听鸟语闻花香吃荔枝的闲日子没过几天,这天上午去保安队的大楼开了个会,他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用车装上了征途。

沈延生婉拒道:“不了,还是让我先看你骑吧。”

“你这是请君入瓮?”

惊雷似的吼声完全亮出来,当中隐隐的露出少年转青年的半生半熟。

赵宝栓这两天哪儿也不去,一坐下就发呆,呆的时候两只眼睛空空洞洞,连眨眼皮的频率都变慢了。眨得慢,瞎眼就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家老大是个漂亮的大双眼皮。褶子又深又宽,翻起来合下去,居然还有点大闺女似的娇羞。

简单的同伙计打过招呼,他兴冲冲的直上二层,怀里揣着刚从仇报国那里得来的勃朗宁,很是有几分献宝的意思。然而还未等他走上那截老旧的楼梯,底下却是进来了宋世良。小伙子今天穿了白衬衣黑裤子,因着长相干干净净,所以看起来很像镇上学堂里的学生。

仇报国引着他的手指抠进扳机口,掌心向上包住枪托,然后拉直了怀里人的两条胳膊,对着那敞开的窗户外面作了个射击的动作。

暗自在心里预备下一番复杂的闲话,沈延生转过身,对着一旁的熊副队长微微点了点头。而此时熊芳定正斜着视线看他,猛然同他正对,神情里就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惊异。

小舅舅跟着瞟了一眼,随即趴回去把书拿进手里说:“我看你屋里有书,就随便看看。”

极有分寸的几声笑听起来带些轻松的意味,可沈延生却从中听出了打探的端倪。他没有犹豫,当即开门见山的说道:“虞镇长果然好眼力,您看我都没开口,就让您看出目的来了。”

小卫士满目惊恐,眼里的惧意还未消散,忽然回过神,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门外去。

姑娘微微愣神,随即十分难得的红了红脸,抬手朝他肩上掷出个软颤颤的粉拳,半骂半笑的嗔怪道:“这话说的,您可真是坏极了!”

仇三摇摇头,眼眶红彤彤的把嘴巴往里憋了憋。

老远看对方,这外甥阴着脸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然而眉目朗朗面色雪白,又让他带怒的神情里透出几分别扭的可爱。

大胡子嘴贱人也贱,不要脸的缠起人来就像一条阴凉恶毒的长蟒。越缠越紧,越绕越密,虽不至于即刻毙命,却让人头痛万分的拔不出脚。

台面话说过,沈延生渐渐的不客气起来,他跟仇报国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总像有着些高低的落差,一个愿打并且打的随心所欲,一个愿挨并且挨得心甘情愿。两人一递一句的交谈,慢慢仇报国又落了下势,最后竟是情不自禁的把镇长对他的厚望也来了个和盘托出。

站在老头子面前,仇队长有些沉不住气,他知道自己不是当英雄的料,可平步青云却得靠那一番英雄般的事迹。直挺挺的硬撑住脊梁骨,他看到虞棠海那张显出老态的脸。书房里的灯光不是特别明亮,影影绰绰的落在这个老头身上脸上,几乎把他勾画成一桩面目庄严的塑像。

熊芳定哼笑。这老东西疼准儿子疼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这命根子似的宝贝失而复得,家宴算什么,若按照熊芳定的预想,他虞棠海就是在镇内大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也不为过!

沈延生站在堂间里,瞬间有些不高兴。这位小舅舅刚才称他“小先生”。按照年纪和礼貌来说,这称呼并没有错,然而他们不是刚认了亲戚么?怎么认了亲戚还叫“小先生”?

万长河没有吱声,单是抬头循着青年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合拢图刊,翻开了手边的报纸。

听闻这番拐弯抹角的拒绝,被青年称作及时雨的男人从摇椅上坐了起来。对着沈延生,他两眼一睁,竟也是一副剑眉星眸的好面貌。不过两鬓没有头发,让人想用长眉入鬓来形容都形容不出口。

回到房间,他简单的收拾过行李,竹篾箱已经变成了带密码的皮箱。又换了身衣服之后,他连房间都没退,便匆匆离开。

老鸨见状,僵了一脸的笑,可还硬挤,放下手里的茶水又要去追熊芳定手里的那个,不想人手一抬,还是躲开了。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士兵,走到熊芳定身边,他驾轻就熟的接下杯子,先是用茶水烫了一遍杯口和内壁,然后再斟了半杯递到这位目光炯炯的上峰手里。

虞定尧不搭理,甚至连视线都没抬一下,扭身向着赵宝栓说:“他打了你的人,我就留他给你还个公道。”

小孩儿吓得一哆嗦,抓住裤腿的手指也松开了。可还未等他闪身,一副粗粝厚实的手心已经包过他的后脑,力道极大的把他的脑袋圈了过去。

“我睡一间,他自己睡一间。”

刘炮是个老烟枪,成天烟不离嘴。所以讲德性说气味,都不是仇报国中意的款式。然而现在是人在屋下走,对待这位粗糙的老烟鬼,他不得不客气。冲着来人微微一点头,他主动站住,等人从自己跟前过去,才慢慢的迈开步子。

既往的差,更不要说有所回转。

仇报国诧异,赵宝栓居然敢厚着脸皮同他讲感情,他们什么时候有过感情,要真有,也是他姓赵的睡了沈延生,让人羡慕嫉妒恨。

手?什么意思?

沈延生义正言辞的表态:“我是不会留在山上跟你做土匪的。今天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就杀了我。”

一个人高兴与不高兴,通常只是分毫有别的心念之差,或许今天赵宝栓还供着他,转天也有可能让他脑袋开花。

洗完澡,沈延生顺便在热水里舒服了一把,很久没有弄,底下的东西几乎有些人来疯的趋势,稍稍抚弄,便迫不及待的倾囊相授。脊背一颤射进热水里,沈延生有些意犹未尽,因为这爽快实在是来的过于短促。不过也好,美味之所以能美得让人思念频频,多半也是这样少而短暂的。况且这种事情做多了容易伤身,也只有三秋相隔才能凸显出那一日的弥足珍贵来。

一手攥着牌,他探到后背摸出那柄不离口的烟杆,还没开火,已然引来了沈延生的不满。

喽啰战战兢兢,还以为这位假夫人要当场发飙,谁知道人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两弯眼睛里波光似的转过些神采奕奕的光,然后开口对着当中的一个说:“你去帮我把兔子追回来?”

仇报国:“那个小孩儿坏的很,叫他吃点苦头也好!”

他回身向着沈延生说:“你为什么要帮着我们出主意?”

“一人睡半边,谁也别越界。”

“那我想留他吃顿饭,反正要死要活我不管,老乡见面一顿饭的情面都没有,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白堡坡一战,赵宝栓扬眉吐气,这趟赚了个锅满盆满就差没光屁股出去谢神!

小孩儿继续说:“出息!你就一辈子在我叔叔手下当个破队长吧。”扬手抽起驴屁股,虞定尧哒哒哒的跑到仇报国前面去,扭身对着他扮了个鬼脸,“我叔叔说明年要送我去上海的大学堂念书,到时候吃好的喝好的,全是你们这群土包子没见识过的!”

“老……万先生!”

“万塔镇?他去万塔镇干嘛?”王陆山虽说只是落雁岭上师爷类的人物,但是对着自家老大却没有什么崇敬之情。万长河什么人,不就是仗着自己念过两年私塾,熟识几个字么,要不是前一代大哥把位置传给他,今天能轮得到他这个白面书生称大王?!

罗云镇里新起了家烟馆,馆子主人就是镇长的女婿。要说大烟这东西寸缕寸金的,只要顺利弄进镇,那便是一笔流水财,捞都捞不尽。

屋里,留着他方才走时候落下的马灯,万长河没有睡,倚墙坐在地上,看到他,竟是微微一笑。

沈延生一见他,心里头咕咚咕咚的又煮开了锅,五味杂陈的全滚在一处,他长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