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生一言不发,他也是无感可发。马屁股边吊着那个比他性命都重要的竹篾小箱子,连同那副崭新的纸牌,赵宝栓全都给他装好收齐了。

脆响过后,火柴头冒出一团明火,黄澄澄的被人用手拢着,点到炕席边的烛台上。

赵宝栓虽然不是个挑嘴的人,但也有美丑的区分。虽说他对待女人总是抱着体恤与怜悯的态度,可这不代表他不爱美人,不能接受美好的事物。

沈延生爱干净,虽然这土匪窝让他活的没个正经的少爷样,可他一刻也没撇弃过自己少爷的身份。凭良心讲,赵宝栓待他算是不错的,可这不错两个字也就是不错而已,他断然不会因为胡子老粗的几口热饭几瓢热水,就跟瞎眼一样的死心塌地跟着人家做土匪。

牌是新的,挺括坚硬,硬邦邦的绷着后背红黑交错的花纹。这是沈延生要瞎眼去堆货的仓库里硬找出来的玩意,白堡坡的人不兴玩这套零零碎碎的东西——规矩太多,不够爽快。

当弟兄看?你跟你们家兄弟天天晚上睡一炕头?那你怎么不跟刘炮睡去!半夜还能相互捧捧臭脚!

瞎眼憨声憨气的绷住笑,墙外的马二墩又扔来一句“我艹你祖宗!”

扭过脸不看他,又听刘炮说:“你看,先是洞房花烛,再是老朋友聚头……我说,你把仇报国留下来,不是只为了叙旧吃饭吧。这人身份要紧,你叙旧得看着叙,别过了头,再把自己的脑袋一起搭进去。”

赵宝栓不耐烦,打断他说:“行了行了,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想睡,换个人,那白脸学生……叫什么……沈……”

肉票动作不利索,一条腿拖在身子下面,累赘似的异常笨重,估计不是折了就是扭了。

来人是刘炮,他大佛似的稳稳当当坐在炕沿边,一双牛眼眯曲成两道细长缝。

大约也就是在半个钟前,他领着队伍到了白家岙的口子这块儿。要不是虞定尧在万塔镇耽误了时间,这点儿他们都快过岙口了。

人群叽叽喳喳,光有看这一拨热闹的,却没一个人愿意搀和进来。都以为这小孩儿是逃不过这顿打了,却听后头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虞定尧的驴子慢,本来就紧赶慢赶,当下就被彻彻底底的丢到后面去。这位少爷习性顽皮,娇生惯养的又淘气,加上这趟是偷偷从镇里跑出来的,没了大人在身边约束便愈加的无法无天。整个保安队上上下下,全成了他任意差遣的下人,一个不如意就能跟你撂脸子。就拿他现在骑的驴驹子来说,也是从过路人那里硬抢来的。

可连续几天观察下来,他又觉着就算沈延生是万长河的人,那也不能千算万算的算得如此精巧。再加上这小白脸成天的只知道吃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晒晒太阳散散步,几乎都不出这个院门,更不要说刺探情报——没有奸细是这么当的!

推开门,不偏不倚,明晃晃的剪子尖刚好被那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得闪亮,刘炮平地一声吼:“你干什么呢!”

他在赵宝栓屋头待着呢,沈延生坐在他面前狼吞虎咽的吃面。

偷偷摸摸从低处的黄土堆后面一小步一小步挪出来,他灰头土脸一身泥。原本暗红色的袍子破了好几个窟窿,露出棉花,早没了先前体面的样子。

赵宝栓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又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一般,压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声声笑来。

“仇队长,你这么说话,可实在是辜负我了。”

“我辜负你?”

赵宝栓点点头。

“我不过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说什么败将不败将,多伤感情。”

仇报国诧异,赵宝栓居然敢厚着脸皮同他讲感情,他们什么时候有过感情,要真有,也是他姓赵的睡了沈延生,让人羡慕嫉妒恨。

思及至此,仇报国半扬起脸,神色中隐隐的透出几分假戏真做的不屑:“那仇某恐怕要让赵当家的失望了,古往今来,没有兵匪交好的道理。”

“哎……话不是这么说。”

赵宝栓从上座下来,走到仇报国身边。桌子上摆着茶壶茶具,看花色质量,是极其讲究的一整套。赵宝栓先是翻过两只茶杯,然后自顾自的往仇报国跟前的杯子里倒上半杯茶水,茶水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这时候喝,热度和香味都堪堪适宜。

“光从道上说,我们是不同路,可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光走道,偶尔也得坐个船,翻个山。路不能一头走到黑,走到黑就是死路,死路还有人愿意走么?仇队长,你说,是不是

这个道理?!”

仇报国先是默默的听,听完了再拿起手边的茶杯慢慢的喝,然后从口里嘘着气流吹开水面的茶叶梗,他并未表态。当然,这都是故意摆出来的假像。天知道他此刻是有多想趴到地上去抱这位胡子老粗的大腿。忍住当婊子的心,他还假意立牌坊。

“赵当家,你这话什么意思,仇某不懂。”

对方欲拒还迎,赵宝栓也不笨,神色自若的坐到旁边椅子上,他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然后一面喝,一面咂着味道吐出后半篇:“仇队长,你爱走道——可以。你就放心大胆的走你的道,我这个掌船开山的,不过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往后有什么需要变通的地方,咱们相互照应,也是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后路?

一句话戳重仇队长的心事,浸在茶叶碗里的两道视线,也是一滞。

仇报国丢了烟土上了山,这本来就没有后路可言。如今赵宝栓既然有意,他当然不会拒绝。不过他不知道赵的有意到底是怎么个意法。

放下茶杯,他也不矫情了,言简意赅的丢出四个字:“愿闻其详。”言毕,他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过于文绉绉,赵宝栓可能听不大懂,于是又抓过茶杯补了一口说,“赵当家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我听得明白。”

一个愿意说白话,一个愿意听白话,赵宝栓和仇报国到了这里,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抛开匪不匪兵不兵的问题,两个人窝到赵宝栓屋里一顿吃喝,等到酒足饭饱,该谈的,该说的也抖了个八九不离十。

仇报国喝酒上脸,红光满面的打着浅浅的酒嗝,他摸着嘴巴边的油水仰头打量这间屋子。这屋子他先前进来过,那时候屋里还有他迷恋爱慕的沈少爷。

对了,这个沈少爷,现在去哪儿了?!

思及至此,他开口向着赵宝栓道:“赵头,我那位老友呢,隔着好长时间没看他,难得我们今天喝这一场结交酒,怎么不把他一起叫来?”

赵宝栓捉起酒杯一口干,说道:“你是说沈延生?”

仇报国点点头。

“沈延生……”大胡子把酒杯往炕桌上一顿,“他下山去了。”

下山去了?仇报国一惊,心说这不对啊,沈延生不是说他也是被赵宝栓抓上来的么,怎么说下山就下山了?

还想开口继续问,对面的赵宝栓又把酒瓶子伸到了他面前:“管那个小白脸干什么,今天是我请你,你是角儿!来来,继续喝继续喝!”

仇报国端起酒杯迎,汤汤水水的被洒了一手。攥紧滑溜溜的酒杯子,他忽然有种否极泰来的感慨。赵宝栓答应返还他一部分烟土,也答应完完整整的送他下山,虚惊一场,他还顺道遇上了沈延生。由此可见,老天待他算是不薄。可万般皆好,他心里还是有个疙瘩,那就是虞定尧。这小子嘴贱脾气坏,自己要是回去,断不能丢他下不管,可要是带他一起回去,又意味着镇长那里他要有罪受。万一那老头一个不高兴,再借机撸了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

心事重重,他食不知味,闷头连喝一气,最后把个酒杯往桌上一顿,唉声叹气的摇了摇脑袋。

赵宝栓抬眼撩他,问道:“怎么了仇队长,还有什么烦心事?”

仇报国:“倒是不烦,揪心的很。”

“你说说,说出来兄弟帮你办妥。”

仇报国犹豫再三,把他在路上跟这少爷哥的恩怨情仇都说了一遍,不过半道丢下人逃跑的事情掠过没讲,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讲,赵宝栓心里也清楚。他们称兄道弟的刚攀上关系,他就要竭力的给人留下个重情重义的好印象,旧账不翻,光说以后。

赵宝栓眯着眼睛听完,嘴里咂砸的说道:“就这个?”

“就这个。”仇报国垂着头,一副既委屈又无奈的样子。他知道虞定尧恨自己恨得牙痒痒,单是丢下人跑路这一码事,就够他死个十回八回的,可现如今他实在是回天乏术——小孩儿心思狡猾,威逼利诱根本堵不住嘴。

其实仇队长心里也有取舍,胆子再大点,他满可以杀了虞定尧只身返回罗云,可他又舍不得这么大的筹码,因为安然无恙的把虞定尧送回去,镇长一定会愈加看重他,如此平步青云便也不是什么太过遥远的梦想。

思来想去,仇队长一筹莫展,旁边的赵宝栓却在嚼下半块下酒的牛肉之后,冲他歪歪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笑意挂在嘴唇边上,那嘴唇被一圈胡子包围着。大老粗招招手,把仇队长半边耳朵哄过去,两颗脑袋粘到一处,悉悉索索一番耳语。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有考试,所以这礼拜不能日更啦,下周争取多更一点(⊙o⊙)

ps:就在刚才我的笔记本显示器坏了……这估计要半个来月了,因为我住的比较偏僻……otl,所以这周更新满就撤退……没有笔记本用老爹的台式机各种不能码字啊囧,要是被发现了……otl先这样,如果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汇报组织!!!!

20第十八章在线阅读shu37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