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是有话要对这位二当家讲,但是一看见对方老油子似的卖相,又觉得无话可讲。

刘炮分析的头头是道,自从借着沈延生的妙计逞了回英雄,在赵宝栓这里,他便有点军师一类的自倨。可惜赵宝栓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这人除了心思狡猾且裤腰带子略松之外,绝不是什么大智大慧的人。

沈延生睨他,怂包。

心思弯弯绕绕,他把自己想乏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的午饭时候。

仇报国满脸悲壮,身上的队长制服划开几道大口子,不过没什么外伤。要知道,在逃命这条上,他向来身手过人。可问为什么还会落到刘炮手上,这全得怪那个吊在马背上又哭又骂的熊孩子——虞定尧。

来人怀里抱着一摞碟子,估计要送去给边上杂技场里拿细棍子挑盘儿的小姑娘用。一下让虞定尧撞得他满地碎渣渣,当即暴怒,还没从地上跃起来,便高声骂道:“瞎了眼的走道不知道看昂!这么宽的道你还偏往我身上撞!爹妈没教你怎么走道是咋的?!”

眼下对着镇长家大侄子虞定尧,他有苦无处诉,起手甩了一马鞭,夹住马肚子往前冲出几步。

沈延生胳膊底下垫了个枕头,侧躺在炕上摆弄那几个鹅卵石。一会儿排成十字,一会儿排成平行,边玩边用期许的目光打量刘炮。可他的愿望落空了,刘炮专心致志的对付着嘴里的关东烟,吸一口吐两声,竟像忘了还有他在一样。

这他妈的要出事儿!

目光齐齐聚拢,马二墩抱着个圆咕隆咚的酒坛子,讪讪的进来了。及至走到赵宝栓面前,他“哼哧哼哧”把贴红纸的坛肚子亮出来,嘻嘻哈哈的说道:“老大,这可特地给您准备的,泡过好料,包管嫂子一上身就离不开您!”

然而就算是天道凿凿的老天爷,偶尔也会办这么一桩两桩不是事儿的事儿,比如沈延生就缠上这么一桩。

瞎眼点点头,一脸自豪:“别说是兔子,就是鹿也能逮着。”

沈延生掸掸外袄前襟,从倚靠的门框子上把身子正起来:“行,你给我抓只兔子来,要肥的,抓过来先别忙着杀,让我看过再说。”

瞎眼扭身出去,沈延生回到屋子里,桌子上摆着个红纸包,里面长卷长卷的全是赵宝栓让人拿过来的现大洋。五十粒一卷,一共贰十卷,这份子钱可给的够肥的。想那大老粗肯定在是借此拉拢自己,沈延生心里不屑,又为这笔钱感到心安理得。

用这笔钱,他下山去可以有房子住,要是兴致好,还能捣鼓点小买卖先干着,反正横竖比呆在土匪窝里踏实。可他现在没有自由,没有自由,一切计划都是白搭。赵宝栓不肯他下山,他就这么乖乖的听话留下?当然不能。既然有法子帮他们夺烟土,找个机会脚底抹油还不简单?

手上掂着那些成卷的大洋,沈延生把它们妥妥的收起来,用自己的肚兜包着,然后藏在房间的角落里。现钱太沉,带起来不方便,他又琢磨着找个时间把这些全都换成纸钞,不然就是真的跑成了,半道也得被这沉甸甸的分量给压个半死。

沈延生在这边忙着安置自己的财产,仇报国呆在屋里也不痛快。门外两个把门的一早就让赵宝栓撤下去,还有人给他送来吃的用的,舒服畅快的住起间屋子,他并没有时间去担心虞定尧的安危,而是一门心思的绕在沈延生身上。

昨晚上,赵宝栓是在沈延生屋里过的夜,接着转天他就待遇大变。这不是枕边风是什么?仇报国心里头阵阵泛酸,酸得同时又有些羡慕与妒恨。

这感觉就像你好不容易看上人铺里一个宝盆,天天看日日盼,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买不起了,却忽然发现那宝盆就是人铺主人用来盛醋端油的小菜碟——失落之大,不提也罢!

正因为如此,饶是马二墩在外头思如泉涌的骂他,他也一句都没听进去,背手在屋里来回走动,直到外面归于平静,再从平静里冒出沈延生的声音。

“你在呢?”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脑袋一伸进来,仇三就在这旧同窗的白脸上看到了两窝盈盈的笑。

他点,头心说这又不是自己家里,不在这里呆着还能到处瞎跑么?

沈延生走进来,怀里抱着团灰颜色的小毛球,近到桌前把毛球一放,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半片青菜叶子。

冲着毛球晃了晃菜叶子,仇报国这才注意到,这是只灰颜色的小兔子。小兔子动了动耳朵,三瓣唇叼住菜叶往嘴里拖,看着十分可爱。可仇报国却爱不起来,他想自己这位旧同窗给人当兔子睡了,又回过头来养兔子,真是极其讽刺,讽刺之余,还让他愈加伤心。

沈延生看看站在旁边发呆的仇报国,想起早上他挨骂的事儿来,于是调侃道:“怎么,保安队队长的位置没捞上油水,倒是把你的胆儿和屁股一起养肥了,还敢在别人地头上跟人抢茅房?!”

仇报国一听,不屑的哼了一声:“那些人没文化,不讲道理。”

沈延生扭头看了看四周,笑起来:“没文化不也把你伺候的挺好么?”

是不赖。

“对了,你光顾着自己享福,也不想想镇长的宝贝侄子?”

仇报国:“那个小孩儿坏的很,叫他吃点苦头也好!”

柴房门口的大院子里,马二墩让人把虞定尧从柴房里押了出来,然后丢什么似的把人丢到大太阳地里一晒,甩了块湿手巾到他头上。

“擦擦脸,擦干净了,一会儿我们老大要见你。”

虞定尧的脚还崴着,让他们一推一搡就疼得鬼哭狼嚎一般,眼泪水哗啦啦把脸上的黑泥冲了个七八分,他才吸着鼻子从头上揭下手巾来擦。一边擦一边哭,没完没了。

马二墩没骂够仇

三,本来就有气,结果这孩子趴在地上窸窸窣窣不带停,顿时把他腔子里的火又给撩了上来。

“没种的东西,就知道哭,再哭看你爷爷我不削了你!”

小孩儿抬起脸大声嚷嚷道:“你不是我爷爷!”

马二墩扭身啐了口唾沫,心说,呀喝,小子嘴还挺贱!当当当的上去就想甩人一嘴巴子,却是被个从天而降的刘炮给喝住了。

“好啊,马二墩,我吩咐你把人弄干净,可没叫你打他。”

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在白堡坡适用的很,刘炮在赵宝栓那里低声下气,当着马二墩却是一副十足的大爷派头。

揭下烟嘴抹抹嘴皮子,他仰首挺胸的走到马二墩面前,看对方像个随行小弟似的跟自己点头哈腰。

“刘二头,这小子嘴贱,我怕他一会儿见了老大不会说话,先教训教训。”

刘炮“哦”的一声,回转身去看地上的肉票。

这也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子,虽比不上沈延生溜尖下巴的耐看,但也细皮嫩肉的透出股新鲜劲儿。大概是因为家境好,伙食足,两边脸蛋儿养的圆鼓鼓的,带点稚嫩的肥。

刘炮一看,忽然有点没肉菜也行的意思,可随即他又把这念头打消了,这小孩儿,还得派大用场。

收拾干净,找了个坡上会看脚得随便敷了点烂草药,刘炮亲自背着他去见赵宝栓。

赵宝栓在屋头坐着,小孩儿一进去就浑身发憷的白了脸,哆哆嗦嗦蜷在刘炮身上根本不肯下来。倒是马二墩冲上去扯他,才把人扯来摆到张椅子里。

虞定尧不敢吱声,圆咕隆咚的两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胡子老粗看,老粗却忽然冰融雪化似的对着他笑起来,边笑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说:“虞定尧。”

“哦,虞定尧。镇长……是你叔叔?”

点点头。

“那你叔叔……平常疼不疼你啊?”

小子迟疑片刻,还是点头。

赵宝栓摸摸自己的大胡子,从他对过的椅子上站起来:“哦……你叔叔疼你,那你想不想回家?”

问到这儿,这位镇长家的侄少爷犯起了狐疑,眉头一皱俩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声说:“……你,你不杀我?”

小子再贪玩,他也知道眼前人的可怖,传闻说这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一口气连爆十几个脑袋,眼皮都不带动的,他这么个小鸡仔儿似的落到人手上,可不是只有丢性命的份?

赵宝栓摇摇头:“我不杀你,我杀你干嘛,你是镇长的大侄子,镇长又疼你,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