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忧愁。

大舅吩咐过请医生吗?“觉新问道。

“上次枚表弟不在这儿,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没有来,表弟妹就只来过一次。那天她还当新娘子,穿一身绣花衣服,话也不大说,坐了一阵就走了。我走来只听见人家说她脾气坏。不过她的相貌倒还端正,我也看不出来怎样坏。我倒盼望她多到我们这个耍几回,我就会看个明白,”淑华只顾自己说话畅快,使絮絮地说。

他们已经走到张太太的窗下,觉民先唤了一声:“姑妈,”然后才回答觉新道(不过声音很低,他不愿意让房里的人听见):“今天也真把我气够了。我就没有见过象大舅那样的湖涂虫!你跟他讲理只是白费精神。”

他回到屋里,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亡妻瑞珏的遗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强走到写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动椅上。他把头埋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张氏不作声了,却怜爱地望着翠环。翠环不敢把头抬起,她的耳根都红了。她揩好张氏的脚,便拿起干净的裹脚布来一道一道地给它们缠上。张氏温和地吩咐一句:“不要裹得太紧了。”她轻轻答应一声,也不敢再说一句话。在羞惭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她等候着张氏的责备的话。

觉民看见觉新痛苦地望着他,不知道觉新有什么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觉新道:“蕙表姐的灵柩今天下葬了吗?伯雄没有再反悔罢?”

吴京士响应地站起来用诙谐的调子说了几句庆祝的话。觉民便在这时离开餐桌,走进小屋去抱了一叠小册子出来,张还如也去拿了纪念刊向众人散发。每个来宾都带着惊喜的眼光翻阅纪念刊和小册子。

“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么好看!”张惠如和气地哂笑道。他随便伸出左手给觉民,笑着说:“你看,我这只手就跟你们的手不同!”

黄存仁又讲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着大家你两句我两句地发表了一些意见。方继舜讲得最多。众人都同意他和黄存仁两人的意见,但是并不把它们写成文字。这里所有的意见全由黄存仁口头向重庆朋友传达。

“我晓得,我看见你的脸色,我就晓得。”觉民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我不怕。她们决不敢动我一下。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他把笑容收起来,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妈也给她们帮忙,事情就有点讨厌了,我不愿意使你难过。”

“翠环,”觉新看见翠环也在屋里,便唤了一声。

王氏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脑子里忽然一亮,在那里浮现出一所房屋,然后一堆股票。这是多么可爱的东西!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层淡淡的笑容装上她的流着汗的脸,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陈姨太说:“陈姨太,你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你还没有把我的话听明白。我既然把六娃子‘抱’给你,岂有变封的道理?不过六娃子顽皮,我打他,骂他,也是应该的。”

“三姐,我实在没有看见,跑惯了收不住脚步,”觉英带着狡猾的笑容望着淑华说。他满脸通红,只穿了一件对襟白短褂,衣领敞开,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来。

“这倒也不错,那么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那么我就‘抱’六少爷好了。六少爷体子好得多,”陈姨太眉飞色舞地说。她又站起来向觉新致谢似地说道:“大少爷,多谢你帮忙,我就去告诉四太太。”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我们应该靠自己的两只手生活,这才是清白的,正当的,”张惠如继续说:“我认得一个裁缝,他是个好人。我跟他谈过,要他收我做徒弟。他起初不相信,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后来我又认真跟他讲过两次。他才相信我真要学做裁缝。他也有意思答应了。不过他总以为我是随便学学玩的。我却打主意正式拜师订约……你看怎么样?”

“我不过提醒大家一声,小心总是好的,”张惠如笑答道:“我们不怕打击。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使我们扫兴。”

觉新从周老太太的房里出来,坐着自己的轿子到郑家去。轿子停在大厅上。郑家仆人把他引进客厅内。他在那里等候了许久,才看见郑国光出来。

铅笔动得更勤,不再画圆圈了。它似乎在纸上写字。淑华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字迹。她便大声说:“我们请蕙表姐来,请蕙表姐来。”

早晨枚少爷睁开眼睛,觉得心跑得厉害,起床以后忽然胆怯起来,不敢到外面去见人。但是翠凤走来通知他,他的父亲唤他去有话吩咐。父亲的话对他好象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他只得跟着翠凤去了。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我们走上去看看,”觉群对觉世说,两个人轻轻地向着石阶走去。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沈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从头到尾地详细说了出来,中间还加了一些夸张的形容的话。她说到克明受窘的地方,又增加了一些虚构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克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绝望中瞥见一线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点温暖。他感动地说:“你的意思不错。我希望再有一个儿子,他可能比他两个哥哥都好。究竟还是你关心你,你懂得我。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啊,这半年来你也憔悴了。”

“五弟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克明看罢,纳闷地问道,他不明白沈氏为什么要来麻烦他。觉新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情,不过他不敢做声,其实他也不愿意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观着。

“哎呀!怎么你们今天都这样客气了!”淑华笑道,她连忙还了礼。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氏说。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黄存仁做主席。他们的会议并不注重形式,各人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每个人坐着发言,跟平常谈话的时候一样。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

琴伸起手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又气又笑地说:“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淑华划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二哥,我们正讲到你,”淑华欣喜地说。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我能够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得了,”觉新忍住眼泪说。方桌上的清油灯突然发出一个低微的叫声熄了。

“听四舅母的口气,这个公馆迟早总要卖掉的,”琴惋惜地说。她爱这个地方,在这里她有过那么多的美丽的回忆,她的一部分的幸福的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跟眼前的这一切分别。

“卖掉就卖掉!哪个才希罕这个地方!未必离开这儿我们就活不下去?换个地方我们倒清静些!”淑华赌气地说。

“这个花园很可惜,”芸惋惜地说。她用留恋的眼光看看四周的秋景。她感觉到天空、水面、假山、树叶,它们的颜色比在任何时候都更可爱。她轻轻地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清新的空气。漫天的清光舒适地抚着她的眼睛。她爱眼前的一切,它们好象是在梦里一般地美丽。她不忍失去它们。

琴微微叹一口气,她下了决心地说:“三表妹说得对。让他们卖掉它也好。我们也真该往更大的地方去了。”

“更大的地方?”淑华惊讶地问道。她和另外两个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