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君并没有说过一句空泛的话,他只叙述事实。他给他的听众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的榜样,他不过叙说他从书本上、从见闻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这些话会永远成为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众人的鼓掌中坐了下来。感动的微笑还留在听众的脸上。方继舜又站起来说话。他要求社员和来宾们自由发表意见。

“不要紧。我会把一切事情讲给她听,”觉民顺口答了一句。他抬起头到处看了一下,又在屋里走了一转。这是他们新搬过来的双开间的铺面(就在旧地址的隔壁)。房间宽大。当中那张餐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鲜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许多可以折拢的掎子。刚刚粉刷过的白壁上有好几幅各国革命家的肖像,都是从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书上抽出来的。张还如站在一个凳子上,正在用图画钉把它们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钉牢。靠壁,一边有两个书橱,另一边放着两个茶几和三张靠背椅。靠里有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小屋里面有两张小条桌,还有一个文件柜。方继舜正俯在一张条桌上写字。另一张条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里还有两堆刚印好的小册子。

“这个问题我们上次已经向重庆提过了。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讨论出具体的办法来。我看只有依靠劳动阶级,革命才有希望。单靠我们这几个书生是没有办法的!”方继舜说到后面两句忽然站起来,他并没有提高声音,但是他用手势加强他的语气。觉民并不完全了解方继舜最后两句话的意义。但是他也不去仔细考虑他们提到的那个问题,因为他相信这几个朋友,尤其是黄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黄存仁从重庆回来一定会带回更好的、更具体的工作方法和发展计划。所以他就简单地讲了自己的希望。

觉民不做声,好象在想什么事情。他们已经走进房间了,他忽然对琴说:“我想跟你谈谈,我们到花园里头走走,好不好?”

“姑妈喊我搀你出来的。她没有骂过我一句,”淑华温和地笑道。她的笑容里有一点得意的成分。觉新的恐怖马上消失了大半。淑华又说:“二哥多半还在那儿。不过我想姑妈也不会骂他。我看,姑妈后来也好象明白了。不然她怎么肯放我走?”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要叫你晓得好歹!”王氏切齿地骂道。她还想挣脱手去打觉世。

淑华眼睛快,马上看出这是觉英,一把将他抓住,带怒地斥责道:“四弟,哪个把你充军?你走路也不睁起眼睛!”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紧,我也陪你去,”觉民带笑地说。他看见国光受窘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觉新并没有注意地听她讲话,不过他也抓住了她的主要的意思,他带了一点憎厌地回答她(这一点憎厌并没有被她觉察出来):“陈姨太,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主意,我怎么好替你作主?不过我相信三爸不会跟四婶她们争的。三爸对我说过七弟太小,体子又不好,三爸不愿意把他‘抱’出去。”

他站住不走了。他怜惜地看她的脸,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说:“伯雄怎么让你坐一顶破轿子?你这样会害病的。”

“对,对,”觉民插嘴应道。这时在前面走的几个人又转过了一条街。他们也在谈话,觉民却没有留心听他们在谈论什么。张惠如三角脸上那对奕奕有神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眼光有一两次甚至射进了觉民的心。

“我想,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在这个小地方,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将来一定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有许多许多人,我们的报纸那个时候会销到五万,十万,一百万,”陈迟抬起头自语道。

饭后枚少爷夫妇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芸还陪着觉新在周老太太的房里坐了一会儿,谈一些闲话。芸为着她的亡故的堂姐的事,很感激觉新,她在谈话间也表露出她的这种感情。这对于觉新自然也是一种鼓舞。只有做父亲的周伯涛对这件事情并不热心。他跟觉新谈话的眉宇间总带着不愉快的表情。觉新知道他的心理,也就不去管他。

“快问,快问,”周老太太不能忍耐地催淑华道。

夜里枚少爷睡在新奇的、温软的新床上,许久不能够闭眼。他想到坏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后来他做了两个奇怪的梦。他自己还记得那些梦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们是好还是坏。

“你快不要说!”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会骂我,他明明是为着我好,我哪儿还敢对他说这种话?”

“好,你去罢,看你说得可怜,”觉群把手放松,并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觉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动作。秦嵩遇赦似地走开了。觉群看见自己得到胜利,心里万分满意。他也就不去想鹦鹉的事了。

克安看见秦嵩进来便吩咐道:“我们现在到花园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摆到水阁里头。还有我的鹦哥,也把它挂在水阁前面。”

“实在说来,我们公馆里头也闹得太不成话了,”觉新叹了一口气说,“五爸在戴孝期内讨小老婆生儿子,连三爸也管不住。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世界!”

王氏梳妆完毕,照照镜子,又在头上抿了抿刨花水,然后站起来对沈氏说:“五弟妹,我们到那边坐,让李嫂收拾桌子。”

“三老爷,你没有错。他们都不好,”张氏温柔地看着丈夫略带病容的脸,同情地说,“不过你自己身体要紧。你为这些事情气坏了也值不得。只要你自己做事问心无愧,别的也不用去管了。我想好人总会有好报的。”这个三十八、九岁女人的清秀的瓜子脸上还留着不少青春的痕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着不少的柔情和关心望着她的丈夫。“你的身体要紧啊,”她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先红了脸,然后含笑地小声说:“三老爷,你何苦为四娃子、七娃子怄气。你忘记了你还有——”她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闭了嘴,无意地埋下头去望了一下自己的渐渐大起来了的肚子。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这个字。觉新不觉吃了一惊,他猜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倩儿刚刚接着红纸包,就听见绮霞说:“我们还是听三小姐的话罢。那么给三小姐谢赏。”绮霞便给淑华请一个安。翠环不打开纸包了,她也给淑华请了安。倩儿又再请了一个安。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快念出来。”

“我想过两天请大少爷到我们这儿吃顿饭,酬劳酬劳他,我们也把他麻烦得太多,”周老太太掉头对陈氏、徐

铅笔动得厉害,芸看不出一个字。淑华忽然嚷起来:“我,这是‘我’字!”

没有人反对方继舜的话。大家都拣了座位坐下。琴和程鉴冰坐在一面。觉民坐在琴的旁边,不过他们两人中间隔了一个茶几。

淑华和觉新都争着去看那本杂志。淑华接连嚷着:“在哪儿?”芸也怀着好奇心去看那篇文章。

淑华听见这句话便嬉皮笑脸地缠住琴说:“请教训,请教训。”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二哥已经替你陪了罪,我现在饶你了,”淑华正经地说。

“我不同你比,你划得跟四弟一样,就好象在充军!”淑华逃避地带笑说。众人都笑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帘一揭起,觉民进来了。

“二哥,哪个要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刚才也不帮我骂他几句。三爸不喜欢二姐,倒喜欢他,真是瞎了眼睛!真气死人!我要把四弟打一顿才甘心,”淑华埋怨觉民说。

“但是你一个人过这种日子怎么行?”觉民怜悯地望着哥哥,同情地说。

“翠环气恼地答道。她的纯洁的眼光恳求地望着觉新。

“大哥,你去看看倩儿罢。你看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就让她这样死了也可惜。我也要去看她,”淑华怂恿道。

“我那天就应当去看她的。好,我现在同你们一起去,”觉新忽然下了决心地说。

“我去先点个灯来,”翠环兴奋地说,泪珠从她的眼角滴了下来。她掉转身子急急地往外面走。

“我屋里就有风雨灯,”觉新在后面提醒她道。

翠环又转回来,走进内房去了。

“翠环倒热心帮忙别人,”觉民靠在方桌旁边称赞了一句。

“嗯?”觉新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说什么。

“我倒觉得她们那种人比我们的长辈还有良心,”淑华泄愤似地答道。

“岂但我们的长辈?”觉民讥讽似地说了半句,但是淑华已经跟着觉新走出去了。

他们走入过道,电灯就熄了。翠环提风雨灯从觉新的屋里出来,给他们带路,把他们引到桂堂后面的天井里。

梧桐和核桃树的绿叶象大片的乌云一般厚厚地盖在他们的头上。昏暗的灯光从右边小屋的纸窗中射出来。墙边和阶下安闲地响起了蟋蟀的歌声。

“到了,大少爷,就在这儿,”翠环带着紧张的心情低声说。

觉新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便跟着翠环走进了那间小屋。这里只有臭吵,没有一个人。桌上瓦灯盏里灯草头上结了一个大灯花。屋子里到处都有黑影。

身材高大的汤嫂摇摇晃晃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她看见觉新,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尖声说:“大少爷,来得正好!请在少爷看看倩儿今晚上是好是坏。她样子真有点吓人。”

觉新连忙走进另一间屋去。淑华跟着他跨过了门槛。屋里的情形跟淑华两次看见的差不多。床前那根板凳上仍然放着那个药碗。那张瘦小的黑脸仍然摆在床中枕头上,不过方桌上瓦灯盏发出的微光使人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