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同走进来。于爱军没有关街门,大概预备那个人马上就走。

“对,你还是听姜医生的话吧。”王金凤说。

“原来王村长这么年轻。”蔡琳惊呼道。

王金凤去灶间打开液化气做姜汤。刚走回来,于文来电话问明天是不是出去。王金凤想一下,说不去了。于爱军听说,问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不对,我们去医院。”王金凤下定决心说。她不管于爱军怎样抗议,帮忙给他穿上衣服,外面又加了一件军大衣,头顶戴上一只手工织就的绒线帽子。她出去用打气筒把摩托车前后轮胎打足气,回来搀着于爱军下炕,走出门。于爱军也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去工地,他希望自己的感冒赶快好起来,于是就迁就了妻子。不然,王金凤怎么能够把他拉出门去。

“还是别去了。”

“水不热,你喝吧。”王金凤说,一边把一杯水端到于爱军面前。

“于海叔,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王金凤问道。

“唔,真的出汗了。”她高兴道,“来,把被子盖好,小心别再着凉了。”她随手把于爱军盖着的被子整理一下。

这一次,于爱军没有参加领导工作。后应于福举提议,他也是每天到场,帮助于福举记账和监督、安排现场工作。于勘在工地上的压力最大,因为他和于福举相比有着双重身份村治安主任和工地负责人,如果把于嘉平和王金凤的对立关系算在内,他的身份又何止双重?进入工地才两天,于勘因不堪重负向王金凤辞职,王金凤毫不客气地说:“于福举能够坚持,你却不能?那好,不如你把身上的重担全卸掉——无官一身轻吗,好不好?”于勘觉到王金凤严厉的眼神射到自己脸上产生的烧灼感,他因此打消了辞职的念头。这一节,他私下里也没有敢向于嘉平汇报,自己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他要提起,只怕于嘉平也会骂他不争气。总之,于勘感觉王金凤比于嘉平难侍候多了。于爱军到现场参与指挥,于勘非常愿意,简直为此而兴奋。他知道这样一旦有工作做得不好的地方,有于爱军,他就可以少承担一部分责任。于情于理,于爱军应该是王金凤重点批评和教育的对象。而且,于爱军到现场也可以分担他的许多重任。事实上也果然如此,自从于爱军进入工地,于勘的工作轻快多了,他逐渐从一些乱杂事物里抽身出来,去专管指挥挖掘机和铲车等机械设备的施工和记账。

“还可以吧。”王金凤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小胡,沏茶。”他站在门口吩咐说。

“你怎么不和她商量一下再来。”于海埋怨说。

“房间不坏,餐桌……那颜色倒是不怎么样。”许成发挑剔说,“你看,到处是金碧辉煌,唯独餐桌的桌面没有光华……酒柜配备的也不够档次。这就好比穿西装扎领带却穿了一双土老帽的鞋,不好,不好。”

在房间里,大家一一和刘书记握手,同时说些恭维崇敬的话。见面之初的形式又重复一遍。老王和牟经理特别和丁镇长也握手问好一番,不过丁镇长比刘书记还显得心不在焉。几句客套话之后于嘉平分发香烟。

若干年,这里是否还有我的音容

“那倒不必。我骑自行车骑惯了,还不习惯坐摩托车。”

“你别跟我说这些绕口令,你算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去问刘书记。”丁镇长改变脸色,俨然一副高高在上、严肃认真、公事公办的领导表情说。

若是王金凤真想要引进这套设备,此时也许就要动心了,但是她对杨本忠早已没有好感。

丈夫的发脾气使王金凤无话可说,无论陈晓宇是否参与其中,但自己显然是受骗上当了。王金凤没有话说,可是脑子里并不清净。她一会儿想自己怎样被选上村长,又想两个多月来自己做过什么。她想到独断专行的于嘉平,想到口是心非的于海,还有善于弄虚作假的于海山,狐假虎威的于勘。她,王金凤,算是羊入狼群,还是什么?王金凤想到自己圆满解决的几件事情,包括于凯这件事,可是这些当时给她是鼓舞的事情,现在却变作无情的嘲笑与讥讽。“一离开家门我就好像一个傻子,除了任人摆布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啊,我怎么会想到要去杨庄呢?又……”王金凤感觉浑身发冷,她看一眼于爱军,一种孤单的感觉手触冰水一般袭上心头。“高处不胜寒”,难道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可是我“高”在哪里?我是多么愚蠢啊!想到这里,王金凤苦笑一声。

“不,我直接过去,你们村的书记反而会起疑心。最好是,你把你们书记带过来……最好,这样吧,你们县城有个很有名气的‘德月山庄’,我就住在那里。你跟你们书记说我出差到这里,可以见个面。你只要能把他带过来,余下的事就不要过问了。”

司机看一下于凯的花生地,没有说什么,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上车。

“这……”

“我们可以搞集资……让对办厂子有信心的老百姓出资建厂。”王金凤为了打消于海的顾虑,不经意说出这个主张。

“你的办法还好,”王金凤有口无心地说。她一度担心着于爱军不能接受这次受骗上当的事实,可是于爱军真的神采飞扬起来,她的心反而空虚寂寥的难受。她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道,“不过这都是来年春天的事了,今年是不能动了。我……”

“是吗?”于长庆想不到村长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有些异怪,但是他很快也就释然了。因为王金凤的目光是那样真诚,没有一点儿开玩笑或者说瞧不起他的意思。“那是大工程了。”于长庆眼睛专注地扫视一眼公路下的荒场,“不过要真填起来,可是一个好地方。”

“为了高兴就可以不计后果了?那叫摆阔!”于嘉平端正坐姿说,“都是‘先安窝后孵雀’,没听说‘没安窝就孵雀’的道理。好,我们六万块把设备买回来,然后还要继续投资建厂房,架线供电,进原材料,找工人……其中有一个环节处理不好,设备就会被闲置,甚至成为废铁。我不是不同意创办村办工厂,这是个好的发展方向,以后也必将成为我们奋斗的目标。但是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这样马虎,一点市场调查没有,就慌慌张张办起工厂来?请原谅我这样形容村长的创业精神。”于嘉平的道歉引得几个人小声笑起来。“好的挣钱门路有的是。我们村有可以说是无穷尽的沙子,这就是资源,就是矿藏,我们可以尽力开发,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我们不立足现实找出路,还谈什么发展?”

“住旅馆呗。”

“这都是些什么事?陈芝麻烂谷子的,要是一个将军净去操心士兵的生活琐事,他还不累死了,还怎么领兵打仗?要我说,王金凤天生就是一个管闲事的命。你看我以前是村长书记一手兼,怎么就没有这些乱事?我听说他还去管于福德喝酒,那不是吃饱了撑的……”

“你跳腿一走,咱家的果园怎么办?”王金凤看着对面的于爱军摇摇头,“你说没有作为?你为什么不多替我想想办法?你不是要做村长吗?你就好比自己是一个村长,仔细想想我下一步该怎样办?我们是一家人,现在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你对我,我对你重要?你就是一头钻进落选的阴影里跳不出来。你看,我现在是空有个村长的名分,没有村长的权力。于嘉平又在和许成发联系签订下河套的承包合同。于嘉平要入股,不知真假。他现在就是要我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民事调解和土地建设由于海分管,治安问题归于勘处理安排,可是他就是让人直接过来找我。我身为村长,怎么可能往外推?既然我不往外推,大家就更愿意来找我。现在就是这么种情况,不用于嘉平作安排,大家自然就会来找我,天天小事一大堆,有时候我就怀疑这部分群众是不是故意的,以前于嘉平书记、村长一手抓的时候,也是这般忙碌?在一些大事上面,比如申报扶贫补助、承包合同、买卖物资、项目建设、财务总结和账目报销……哪怕就是对外的一场普普通通的应酬,他也一点儿不用我操心。有时候他宁可用于海山跑镇党委也不用我去。吃吃喝喝的费用到现在为止依然不用我签字就可以报销。于海山倒是学乖了,一些账目根本不用我经手。我要他拿出来,他还让我去请示于嘉平,或者就说他要亲自去请示。于嘉平呢,对这些事只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装糊涂。他对于海山很放心,可是我对谁放心,谁又可以让我放心?现在的我头衔是村长,实际上还不如当初的于廷之说话好使呢。于嘉平就是要用许多小事困住我,使我打退堂鼓,或者却是名声扫地——假如我还有一点儿名声的话。要知道,越是小事情越难处理。历史上,有多少人本该做出一番大事业却被一些琐碎事耽搁了,结果一事无成;又有多少大事情是败在一些小事情上,使人遗憾终生。我呢,权当是在锻炼自己,我一点也不觉得心烦上火。但是,我想找一个人来帮我,就是把她正式安排进办公室……”

“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话说出去王金凤才知道她不应该这样说。于海山也是吱唔着没有说什么。

“文艺队是为全体社员表演节目的,逢年过节是助兴,平常是热闹,丰富村民的业余文化生活。这文艺队的成立,连一些老头老太太都举双手赞成,他们老想着他们年轻时候的大秧歌和黄梅戏了。你不同意,是妨害着他们‘梦想成真’哩,只怕背后会有人说你坏话呢。”

“你们什么时候带人过来看机器?”杨本忠问。

“你那不是成了踢皮球了?”王金凤说道,“我既然是村长,就应该为村民办事。于嘉平可以推脱,我却不可以。”

王金凤不明所以,心里有些慌张。当她快步赶到村委大院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满脸的汗水。于海迎出来,向她简单述说了当时的情况并且说自己也是糊涂了,没有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王金凤感谢于海的即时提醒,因为她从没有经历这种事,急忙向于海讨主意。

于海心里一个嘀咕,脸上颜色不禁一变。王金凤看着于海,有所察觉。她知道,自己的说话有些“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气概。

“我们不去乱说并不是怕他,而是怕被群众误解,以为我们为了争夺权力已经不择手段了。”王金凤解释说,“这就好比两个有矛盾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容易叫人胡乱猜疑,甚至就是他们本人也会迷惑的。”王金凤略皱眉想一下,“就好比去年腊月于良友和于正平为摔扑克打架那件事,于正平好像还住院了……这事你是知道的,对吧?”王金凤看一眼于爱军,于爱军就点点头。“我听人说他俩本来就有点儿矛盾,这几年彼此关系仿佛好一些,那天他们摔扑克,于正平‘敌我不分’,结果错误地打了于良友一把牌,于良友因此就说他是故意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最后到底是大打出手了。”王金凤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所以我们不乱说话,是为了防止发生误会。再说啦,‘长江前浪推后浪’说的是新老更替,可是于嘉平还不到退休年龄呢,我们怎么就好叫人下台去呢?”王金凤本来要说于嘉平还很年轻,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她以为这样的说法有些轻松,仿佛开玩笑似的。

“你比我还发急。”

“放到你抽屉里最合适。”于嘉平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点上一颗烟,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说,“我并不反对这样做。但是我有我自己一套办事的方法,我考虑问题一向本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尽管有些人并不这样认为,但是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我觉得,我们两委会应该开会研究一下。这就是我的意见。”

“我们应该听于书记的,当然,”他从耷拉着的眼皮底下看一眼王金凤,“这么点子事情,村主任自个还拿不定注意?还要开个两委会……”他指明是在嘲笑于海。

“我当时只是分析,并不是猜测。而且我也不敢肯定说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王金凤对于爱军的分析很感兴趣,但是因为丈夫最后一句抱怨似的话感到难过。她不想就丈夫提出的问题讨论下去,而是接着改变话题说:“于海说,他担保我能做上村长。明天,假如丁镇长来,他就要丁镇长给我任命;如果丁镇长不来,他就要求于嘉平承认我这个村长。他说,作为草帽村的副书记,他有这个能力。而且,他说他既然承认了我这个村长,我就会是村长,一定是。明天他会在办公室给我安排桌子,然后要求于嘉平办理交接。”

外边传来开门声。

于嘉平回头看一眼于海,两眼迸火。

“王哥,中午头时候我要你赶快想一下办法,那时我就发现事情有变……”

崔丽和郑新燕站到一起,两个人亲姐妹一般有说有笑,脸上毫不紧张,她们各自有人为自己操心,倒是很安详自在。

于福举预备说“我看不一定”。但是考虑到对这句话尽管他有比于爱军高明的分析,但是他的分析暂时来说反而使他更加迷惑自己也没有多么合理的分析加以注解,就是说,对于选举结果的估计,他和于爱军一样,没有一点理论根据,就仿佛买彩票一样毫无把握,靠得只是猜测。他恐怕即将水落石出的选举结果被于爱军猜中,自己丢人不说,以后还会被于爱军瞧不起,他因此没有把自己的见识说出来。

“丁镇长在那里……”

于爱军家坐北面南一共四间正房,西两间为客厅,有一道家门直通院子里的阳台这道门平时很少打开;最东边一间为厨房农村叫灶房,因为连着一截耳放,所以通过一道向西开的家门经过一级不高的水泥台阶到院子里,厨房最里边被单独隔出一小间储藏室,西边墙壁上有一扇房门连着里屋卧室。因此,他家的厨房又兼做着进出卧室的过道。此时两扇家门敞开,做饭冒出的热气往外扩散着。王金凤做好了饭,正犹豫是不是重新做饭请大家伙的客,就在这时,于江心急火燎走进来,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就直接拉开本来虚掩着的房门进了里屋。他没有回身关上房门,里屋坐满了人,王金凤只好倚着房门站在那里听人说话,预备有机会问大家是不是在她家里吃饭。她还没有寻着机会说话。选举结果她已经知道,害怕说错话招致丈夫的不满,况且人多,闹嚷嚷的她也插不上嘴说话。

“是呀,这个许成法总结的很有道理,一个‘力’字贯穿了整个社会,任你是谁,任你有多大本领,只要你的‘力’达不到某一点,那么你就只能呆在这个点之下的位置。”丁镇长思绪渐不清楚,想事不够连贯,可有一点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他拥有的这个“点”对于在座的那些人来说,是一个顶点,不可被超越。然而丁镇长马上想到另一桌酒席:在县人大主任的酒桌上。“到了那里,我也就无所作为了,几乎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于是去集中精神,认真领会在座所有人的表情和说话。“我得一边享受权力带给我的乐趣,一边学习我可能要给别人带去的乐趣,这些我都能用得着。”

“于海不是问题,关键是于爱军。你们心里要有数。”于嘉平严肃起来。

“小卫吗?对……你在哪儿?你叔……对,什么,让你叔接电话?”

“你们拿这些东西过来干什么?”她问于福举和大友。

“给爱军补补身子。”于福举说,一边和大友一起把塑料兜放到灶间地下,然后走进里屋。大友却早已经走进去。

“你们把爱军当做小孩子还是老头子了,一次感冒还要补补身子。”王金凤在后边说。

“二哥来了?大友也过来了?”于爱军坐在炕头上高兴地大声说,因为哑着嗓子,声音一大不禁咳嗽起来。“你们到炕上坐。”他边咳嗽边伸手招呼,把盖住半个身子的被子抖落在盘着的腿上。

“你盖好被子!”大友站在地下抬手指着爱军没有盖好的被子以命令的口气说,脸上也是一派严肃。“我说你就是,去住院也不告诉一声。”大友吵吵嚷嚷地说话,屋子里一时很有些热闹样子。

“我告诉他的。”于福举看着于爱军说道,“你不去工地,我让他过去帮我。”他进一步解释说。“我们原来要到医院去看你的,听金凤说你上午就回来了。我上午下班回来没有抽出时间,所以挨到这时候才来,你可不要怪我啊。”

“这么忙吗?”于爱军问道。

“今中午吃饭时候工地上来了两车栏杆石,还有一车水泥,我和大友过去看着卸货,回来的晚,吃过饭就快到开工时间了,所以我们就直接去了工地。”

“我中午只是回来一会儿工夫,然后又去了医院,你们过来也见不到我。”于爱军说道。“今天工地上情况怎么样?”于爱军接着问道。于福举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