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为了骗取押金?”王金凤始终认为小宇没有参加行骗。

“我就是说免烧砖的市场供不应求,前景广阔。引进这套设备会为村里谋取很大效益……”

王金凤理解地点点头。她走过去找司机。

“我没有忘,我……”王金凤正要实话实说,忽然一个闪念掠过脑际,她转而客气说,“我钱没筹够呢。”

“想砖厂的事?”

“爱军,来年春天我们栽几亩果园吧?”王金凤没有躺下,而是坐在那里,边穿着衣服边说话。

“婶子。”身旁一声简单而小声的招呼。

“想法是好的,”老党员于定寿说,“免烧砖应该是有市场的。只是村里出头做,这厂子就变成大集体,不好管理呀。”他显然还未认清形势,不好严正立场。

“你当初竞选村长就是为一个‘钱字了得’?”王金凤很鄙夷丈夫的这种思想,但同时又觉得丈夫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所以她并不认真气恼。

“跳舞厅?”崔丽敏感地嘲笑道。

“土地批不下来倒好,一旦批下来,那时候谁还领你的情。”

“欠我们的有二十几万,我们欠别人的多少?”

“何必呢。”于海一扭头,又恢复原来的姿势,几乎是躺在竹椅上。“刘莹是本来就在职的,当初也是于嘉平提拔上来的。我们用她,既不属于提拔,也不属于重新任用。你呀,就去通知一下让她像以前一样正常工作,和镇计生办恢复联系就行。要是她实在不愿意干了,我们另外找人,再和于嘉平商议不迟。对了,”于海精神一振,“崔丽找过你没有?”

“我原来说是要和我通通气……”杨本忠大眼睛水灵灵的,脸上是一副做游戏的表情,似乎在怪罪于爱军不懂办事。

“那,你可得快点……”于元生反而不客气起来。

王金凤没有打过架这不是替她惋惜,她不知道,许多人强权主义者位列其中佩服的对象正是“大拳头者”,——你一味地去说他好,夸奖他,讨好他,他会轻视你;你对面打他一拳,他反而会因此敬重你。——这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主义,既存在于当今世界,历史记录也是源远流长。可惜的是,历史上虽有考据,现实世界也不乏其真人真事,也正如我们上面说到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与坏”一样这种精神也有其积极意义,然而它却始终不能做到优秀,——不分青红皂白挥手就打人一拳,——至少从文明的角度讲它是非常不礼貌的,而当今世界是多么的崇尚文明啊?而被那些“大拳头者”所打击过的对象呢?假如他们因此而分外敬重其对手,我们也同样该有所理解,但这样的心态不好分析,——比如说他正是一个恶劣的人呢?这一拳可谓来的正是时候。——其意义也很明显:正是他们使这种精神文明昌盛不衰。然而,为辨明其本质,也是为防止模仿而有所区分,我们说它和“当头棒喝”意思相反。

“老头自己说:‘我干自己那点活倒清闲。’你瞧,岂不是老头嫌帮两个儿子干活太累,自愿推起了小车。”有人说。

于海劝于爱军回家,于爱军却要等于嘉平回来。于海考虑也是,他便陪着于爱军等,预备做个中间人给他们说和一下。

“于海叔,什么事这样神秘?”王金凤首先站住,在于海身后问。

临界庄使草帽村的村民忽略了对于自己村子的关注,但这只是暂时现象,大家很快由对于别人的关注联想到自家身上。于是关于于海和于嘉平不和,王金凤被两人架空的闲言碎语飞了个漫天。喜欢传播这类消息的人尤其怕别人不相信他的话,于是添枝加叶,竟然说王金凤要求查账,于嘉平不同意,于是两个人在办公室里打起来了,许多账本被于嘉平撕毁了,王金凤因为闹事,影响村财务工作秩序被镇上传去,镇党委刘书记恐吓王金凤说如果她再胡闹,镇上可以停她的职。

“团结于海不是问题,团结于嘉平就不容易了。”王金凤若有所思。

“一无所知?应该说很清楚。”于嘉平一摆手打断于海,“我不知道于副书记什么时候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密探。选举之前村里几个人……”于嘉平看一眼已经站起来的王金凤。王金凤转身斜靠在椅子的一侧两手伸到背后捏着椅背,原本合身的衣裳因为这一扭曲的姿势显得紧绷,身体因此曲线玲珑,加上脸上神色紧张,秀目微启,巧嘴紧闭,丰满多肉的尖下巴尤其显得迷人。于嘉平似乎愣了一下,脑子在一秒钟里忘记自己要说的话,或者说将要发的感慨。我们不是说于嘉平对王金凤有些想入非非,事实上,他只是觉得王金凤哪里像一个村长,纯粹还是一个大龄女孩子。自从王金凤选上村长,于嘉平整日里坐卧不安,就是刚才的一撇使他尤其深刻地意识到,真正搅乱自己思绪的不是这个将要瓜分自己权力的女村长,而是于海。单单一个于海不足惧,单单一个女村长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但是他们两个联合起来,结果就不同了。从他们联合的这个角度看,于海是骨干。“闹上访……”于嘉平继续说道,“镇上到现在还有一张当时他们引以为证据的单据。这单据是怎么制造出来的,恐怕于副书记心里最清楚不过吧?”

于嘉平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一眼显得扭捏、呆板,实际是尤其傻乎乎的王金凤,接着,他去看借题发挥,兀自洋洋得意的于海。“你这只老狐狸,什么事情都是坏在你的手上!”他心里骂道。

“不光你奇怪,我还奇怪呢。不过今天晚上经于海一分析,”王金凤看一眼于爱军,接着说,“道理也是很明显的。”

“不是当地,就是整个县城,就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有敢和他闹事的?”于福举加重语气说。“人家白道黑道都有人,包括在外边大城市里,也都有铁关系。听说,”于福举话题一转,“今下午晚饭前许成发安排人来看于嘉平,问伤的重不重……”

刚才为了给于嘉平和几位镇领导开路而暂时退到后边去的几个人走上前来。于嘉平的大哥于祝平走在最前边,他两个人不愧为亲兄弟,都是中等身材,宽脸膛,一样的鼻直口方,相貌堂堂;不过于贺平的身材略瘦,脸膛也苍老黝黑些,皱纹也多……然而我们要说的是,苍老不是老迈的代名词,皱纹也不仅仅是岁月的积淀。于祝平一张老脸上毫无令人肃然起敬的慈祥,一双善于做出蔑视和霸道眼神的眼睛也充满着挑战与敢于接受挑战的勇猛气概,仿佛狼的将要跃起扑捉猎物一般。他轻易不笑,脸的所有皱褶却时刻都在做着舒展,因而发出冷笑。即使比起做着书记的于嘉平,他也能够让人深刻理解“慈善不足而威严有余”是怎样一副面孔。于祝平年轻时做过生产队的小队长,擅长摔跤,喜好打架,后来改行做了杀狗的屠夫,又杀羊,杀猪,因为没有屠宰证被镇防疫站勒令停职检查。那时候于祝平年纪已经大了,手上也积攒了一些钱,便自己给自己退了休,没有去防疫站办理屠宰资格证书。于祝平一生顺利指赚钱,这使得他秉性不改,与人打架几乎成为癖好。但是大家因为他年纪大让着他,或者真的是害怕他,很少有人和他争吵,直至打架,他因此难觅对手。

“我还是先和刘书记通个电话吧?”李主任说。

“于书记,吃雪糕。”他走到于嘉平身边,一手捧纸盒,一手掀开纸盒盖子,稍作挑选的样子拿出一只雪糕递给于嘉平。

于嘉平在人群中发现了王奎发,招手叫他到主席台就座。他马上过去,成为非领导人而在主席台就座的第一人。这给了许多人敢于正面观察,并且仔细研究他的机会。王奎发和他的酒店在人群里一度替代了选举这个话题。但是随着于嘉平的忽然站起,并且招手,大家的议论声马上静下许多。于嘉平表情严肃地环视一遍面前的整个会场,接着用他独特的嗓音把选举的程序和注意事项并且掺夹了几句类似于竞选宣言的豪言壮语说了一遍。不待他说完,人群里议论的声音大起来,嗡嗡响成一片。于嘉平再次招手,面对着几百人的会场大着声音咳嗽几声,请大家安静,以便听取李主任代表镇政府做的关于这次选举的国家方针政策的报告。李主任坐在于嘉平旁边,这时手拿报告站了起来。他眼睛近视,平常却不戴眼镜。今天戴了眼睛,仿佛是为了方便阅读手里的文件——也可能是为了监督投票、读票的过程,这不能不说他很有打算。他一样地先是表情郑重地看一遍整个会场,然后清了清嗓子,半读报告半做解释地说起话来。因为缺少扩音器和话筒,他说话的声音较之偌大一个会场来说显得很低,又不断长时间低头看手上的文件,使得一些热心人不断往主席台跟前挤,另有一些就往后退。李主任报告还没做完,大家已经互相打听起来,整个会场被渐渐高起的窃窃私语声、脚步杂沓声、孩子再次活跃起来的尖叫和奔跑声所充塞。李主任无可奈何几次抬头看向面前的群众,预备终止他的报告,可是领导的责任感和身为镇政府第一代表的尊严不允许他停下来,但是他的矛盾心理已经在他一张白净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胖脸上表现出来:倔犟、窘迫、紧张、慌乱……这一切无不证明和显示着他对于农村工作的不熟悉以及初次担当如此重任的不堪。他不时扭头看一眼身边泰然坐着的于嘉平,示意他帮忙维持一下会场秩序,可是于嘉平仿佛想事情想到睡着了一般,对于他的示意根本不予理睬。李主任气愤于嘉平怎么可以不专心听他的讲话呢?他哪里知道,于嘉平因为镇上连一个副镇长都没有派来而兀自气恼:他正是要李主任难堪。“你以为这是在做什么?还想凭着说说划划就把事情交代过去,或者说了解透彻?这是选举呀,老先生!你面对的可是成百上千个形形色色的老百姓,他们可不是我们几个村干部那样懂道理,好说话。”正如我们知道的,于嘉平和李主任在工作上是有过接触,并且非常熟悉的。也许正是因为这许多接触,于嘉平才格外轻视李主任。这一次,于嘉平觉得李主任完全有理由让刘书记另外安排一位较高级别的镇领导过来主持监督草帽村的村委选举工作。他看不出李主任此次前来是勇挑重担,精神可嘉,却大人对小孩子一般尤其聪明地认识到李主任的行为过于冒失,简直就是不自量力。李主任毕竟不是小孩子,而于嘉平对李主任的态度由轻视直接进化为瞧不起。

“我告诉你,要不是我们这些跑腿的,你的名字可能连黑板也上不去。”于福举刺激于爱军说。

“你太抬举于嘉平了,你以为他能操纵全体党员?”

“哎呀……”大家听大友说话,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江已经走进里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边挥手往脸上擦汗,一边急着说话,不过他没有想到屋子里这么多人,似乎有过一阵犹豫,但马上变得高兴。“爱军,你让我好找。有人说你在会场没走,有人说你和大友早走了。我……”

“好,话不要多说——‘都在酒里了’,俺们敬丁镇长一杯。”许成法大声说道。

事实上,最后的选票同开始一样,仿佛就是于嘉平和于海两个人在做较量。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轮番在于勘嘴里读出来,别人的名字仿佛只是点缀。

于廷之咋咋嘴。

于海瞪一眼他媳妇,那话马上中断了。

“于海叔是要参选书记的,”于爱军解释说,“谁家有党员的再帮忙做做工作。于海叔为人怎样大家也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反正我是佩服他的。如果我是党员,我就投于海叔。在村委主任的选举上,是以我为主的。于海叔说了,要是他当选了书记,村委会主任的选举他不会再参与。”说到这里,于爱军稍稍做了个停顿,“当然,要是于海叔被选上村长俺也高兴。”他补充说。“选举的时候第一轮是选出五名候选人,到时候大家就填写我和于海,还有我媳妇的名字‘王金凤’,剩下两个名额大家乐意写谁都行,于海叔说空着不写也行。第二轮是五选三,淘汰两个,谁得票多谁是村长,剩下两个就是委员,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于海叔这几天就会让于嘉平公布上级政府关于这次选举的文件精神……”

“我们女人……”王金凤放回手帕,发一会儿愣,仿佛记起一段辛酸往事。事实上,无非一个“结婚”的字眼使她心生愁绪,“我就觉得最最可怜了。前世做了什么坏事今世能托生做个女人。”

于爱军看着于海,不知他那里来的义愤填膺,一派豪情。

“我们这就定下,村委选举就是我和你们夫妻;支部选举我没有结伴,属于单干户。于嘉平那边人比较多,支部好像是他、于廷之和主管会计于海山……显然,村委里边就将有一位女委员了。”

“不后悔。”

“是吗?我看未必……”王金凤蹙眉短暂思索一下,说道。“哪有做了多年领导,还未选举就要把权力拱手让人的道理……况且,于嘉平自身也没有太大过错,年纪也不是太大,正是事业有成的时候。”王金凤看一眼显得很专心的丈夫,接着说,“就凭你们这几个竞争对手,于嘉平也不至于这样害怕。”

于爱军猛地坐起来,因为一滴似乎热乎乎的眼泪落在了他的拿住妻子的手的一只手上。若在平时,于爱军的神经不会这样敏锐,但是今天他就觉到了,而且马上意识到那是老婆的眼泪。

“我去告诉于海叔,让他另外找候选人吧。”

“于勘,”于嘉平点头,“和你说话,我不习惯转弯抹角。这回咱村的选举工作和历届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说什么?”于海的媳妇不解地问。

“不是,他们说那些就要成为他们的了。他们说那整片河套都要被他们买下来了,这不……我就过来望望书记……”

“不,不,我还要问于书记,你知道谁在背后支持于嘉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