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那位置原来是为你准备的。如今你是村长,难道还要兼做妇女主任?”于海看一下王金凤,自己摇摇头,“我认为还是要刘莹做妇女主任好,村里也不差她拿的那几个工钱。难道,”于海忽然在竹躺椅上坐正身体,压低声音问,“你还有合适的人选?”

“价格就是铁定的六万块么?”王金凤笑着问站在她旁边的杨厂长。她感觉自己的笑不纯粹,也许为了达到目的,她怀疑自己使用了会令男人产生错误思维的媚笑。

“既然你已经找了书记,何必还来找你婶子?”于爱军不满意地说。

“这些单据你可以自己拿回家……”王金凤说道,“不必放在办公室里。”

于顺昌快七十岁了,老伴已经去世。他中等个子,有点驼背,可是身体还结实。他有着一张狭长脸,两条浓眉毛下是一双眼神很专注的眼睛,因为瘦削和岁月的侵袭他脸色黢黑,皱纹很多很深。这张脸平时少有表情流露,他内心的平静与激动,包括喜怒哀乐原本属于面部的表情可以通过他的说话表达出来。他说话嗓门不高,可是声音清楚,干脆利落。无论现在看,还是听和于顺昌一起长大的老人说,他年轻时候是很英俊的,他也确乎有两个长得很帅气的都已经成家并且务农的儿子。

于海在村委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他一会儿直来直去地踱步,一会儿就绕着办公室正中间的一把椅子转圈,偶尔又原地停下来,或者就坐到那把木椅子上。天棚上一只吊扇轻飘飘转着,他脸上却汗珠不断。他皱着眉,有时拿手挠挠头,一副焦急和紧张地用脑考虑事情的样子。

“好吧。”于海听丁镇长要来,心里一个惊叹号。他认为王金凤是不是村长,就看晚上丁镇长的表态了。同时,他觉得于嘉平在王金凤的办公桌问题上已经做出让步,他们他意识上把自己和王金凤看成是一个派系,或者说,他把王金凤当做自己人也应该有所表示。

“还有哩——”说的人脸上神色玄乎,声音压低,“听说书记那面的人自留地里种的庄稼都让人拿锄板子给刮了。”

“不能这样说,我又不和他闹事,他凭什么一脚把我踹下来?”说着话,王金凤若有所悟。

“没有用是说你副书记说话没有用!”于嘉平把村委会大印从桌子上拿起来放到抽屉里。“这颗大印我可以不拿出来。”于嘉平因为大声说话嗓音有些嘶哑,他自己不觉,只是瞪大眼睛瞅着表情激动的于海。

王金凤并没有跟过去,她认为于嘉平不征求自己的意见而为自己做出这样一番安排是不应该的。她抵触的情绪竟然使她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转而朝着另一个方向激烈起来。身后的静寂使于嘉平转过身,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王金凤。

“你干嘛不明白说出来。”王金凤故意埋怨道,“我怎么不去。我是大家伙投票选出来的村长,我自然要去村办公室报到。”

“不那么简单。”于福举说,“关键在于嘉平身上。今天李主任不当众承认选举有效,不去宣布选举结果,这就是在耍心眼,给于嘉平留后手。应该说于嘉平是个能耐人,连党委派来的人他都能在背后操纵着。”

“我怎么说不算?我知道事情该怎样办,我不过是回去请得上级领导的批准,然后回来……”

“这是实话。”老久不开口的于海山说。他的本意是提醒于嘉平尽快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但是于嘉平领会错了他的意思,于是丢给他一个严肃的冷眼。

于爱军和大友、于福举在大门口的里边,同在外边的王奎发一墙之隔。他们和进门的村民简单快速地交流。于海老远瞥见于爱军精神抖擞的样子,心中约略稳定,于是他惊奇地发现王奎发竟不在选举现场,而于嘉平也是一脸的紧张。也许在别人眼里,于嘉平脸上不过没有笑容,或者只是神情庄重、冷峻而已,但是于海熟悉善于隐藏自己内心活动的于嘉平的性情:越是人多地方,于嘉平越会面带宽容、自信的笑容出现。而此时,于嘉平站在正午的烈日下兀自不觉,他嘴唇紧闭,至于阔脸上都显出绷紧的肌肉的轮廓;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起,目光专注地看着进出教室写票的村民,一副询问和焦急样子;他倒背着手,一个站立的姿势会保持很久,偶尔一只脚抬起,但那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自觉的动作,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迈出脚步。于海也看见几个撑着花伞前来投票的年轻女人,其中就有瞪大眼睛,显得一点儿也不瞌睡的崔丽。她的装扮与机灵劲儿在如此烈日下,真能使人精神振奋、耳目一新。

几天前在酒楼里王奎发和于嘉平做过短暂的交流。于嘉平喝酒太多,至于王奎发有许多话说了和没说一样。近来他的酒楼生意特别红火,他仅仅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于嘉平有过一次谈话,于嘉平因为选了书记心情格外好,至于对王奎发说即使自己选不上村长也无所谓,但是希望王奎发尽量争取。他明确表示所有这些参选人里边他只支持王奎发一个人。这让王奎发深受感动,握住于嘉平的手久久不能松开。生意人的头脑也许只在能代表金钱的数字面前才会提起他全部的精神,所以王奎发以他一个精通生意的精明大脑会被于嘉平一个求真务实的领导人的头脑说的迷失方向。于嘉平很开心王奎发这种发自肺腑的表示,进一步想到自己手腕的高明。他鼓励王奎发多去在村民中间宣传自己,因为村长的选举不同于书记,个人关系和家族成员在这里起不到任何作用。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正说到王奎发心坎上,王奎发从心里感觉书记是在为自己着想。于嘉平让王奎发向村民大胆介绍自己,于嘉平说:“你有宣传的资本,你看,草帽村有几个人像你这样白手起家,把买卖做到这样规模的?通过说话,你要让草帽村全体村民相信,你可以带领他们从此走上一条致富之路……”说这话时,于嘉平心里也犯过嘀咕:我对村民承诺过什么,我竟然被选上了书记。感觉说话有些过头,于嘉平对王奎发没有再鼓励下去。

“你什么都知道……”于福举打断于爱军发牢骚似的说话,点一颗烟他没有递烟给于爱军,“你就不知道你媳妇是怎么想的。我问你,你说今天下午于海会不会下来?”

“不能这样讲,谁不想当个‘排头兵’?要是我的年纪小,那么就一直在于嘉平手底下窝着也对。可是你不要忘了,我年纪比他大呀,要是不这样站出来争一争,我早晚得和于廷之一样被于嘉平使唤完了掉头一脚就踹下来了。要等将来被他踹,不如提前搏一搏,就是失败了也光彩。我就说,要是这回于廷之敢站出来,支部里不见得就有于海山的一席之地。”

“人心所向……”于文说了半句,忽然觉得感慨发得不对,急忙打住话头。

“我说亲家,你说那么多话哪比得上敬丁镇长一杯酒给劲?电视上都会端起酒杯说‘一切都在酒里了’,你干嘛不说?”许经理也站起来说话。

读票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看出黑板上谁的名字将会进入五名候选人的行列:于嘉平、于海、王奎发、郑新燕、王金凤。

“还是自己有那个心思。”于廷之嗓音不同于一般男人,细巧匀称能使人想到一件小巧玲珑而做工精致细腻的工艺品,由于喘气不匀或者却是肺活量不够又使得话音里抑扬顿挫的声调格外明显,仿佛一首清歌而别具韵味。他中等个头,散白头发,一张细瘦的尖下巴的长脸通过一截细筒的脖子架在一对后影看很平直的瘦削肩膀上,配着细瘦到似乎衰弱的腰身,仿佛电影里晚清的落魄书生一样,又似乎黑夜里钻出墓穴四处游荡的鬼魂。这时他扭着身子,隔着于海山照列把脸尽量靠向他的声音所要发散出去的方向,好像肺活量不够用,也或者他的话足够机密似的细声说道,“被人怂恿,迷了心窍,那都是于书记和海山老弟在替他开脱。事实是他在怂恿别人……哎,哎,他要是知道于书记这样念叨他,不知该怎样惭愧。”

“你老是水华水华的,你是不是接受了人家什么好处?“于海质问似的回头一看,但他马上领会到这可能伤害了媳妇那最敏感的并长期以来自以为荣的理财方面的神经系统。他马上改口说道,”你说现在换人还来得急吗?”

“那你不是成了内线了?”于徳涛身旁的一个人颇有些气愤地高声说道,也许因为说话太急,那人刚说完话就紧跟着咳嗽两声。于爱军单听声音就知道是“老于头”。他也觉得于德涛的话有倾向于嘉平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你现在不是。”

“谢谢叔,”于爱军发自内心的感动,“叔,今年这次选举挺乱的,我怎么觉得,谁都有可能上去,就我和俺对象没有可能,怕是要做‘绿叶’。”

“于海叔,俺家爱军你也看出来了,他的确为这次选举投入不少,但是他投入再多,如果没有于海叔的支持,也都是白费。我呢,原来俺家爱军还替我说了,说我巴不得自己选不上。那不是我的心意,也不会是任何一个参加竞选的人的心意,大家只要报名了,都不想被淘汰。但是,我明白自己有多大本事,也知道我最没有可能被选上。可是,我为能和于海叔站到一处高兴。我和爱军是真心跟着于海叔走的,哪怕能永远当个陪衬也行。俺家爱军比我强,但于海叔怎能把爱军抬举到天那么高的位置。”王金凤比划一下自己的头顶上,“真到了那一天,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王金凤看着中间隔着于海探头看自己的丈夫,嘻嘻笑了起来。

“我还没说完呢。以上的话是我对于你的提醒,听不听是你的事。我所以同意参加选举,是因为那样做我们失败的机率更大。这样,你就可以无怨无悔地和我出去打工了。我早想好了,我们出去顶多打拼个一两年,积攒点钱做资本,我们也去做个什么买卖。当初我在外边上班时候,就老想着自己做个买卖,那时候没有人商量,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加上自己胆子也小,始终下不了决心。现在有了你,我还怕什么。”说到将来,王金凤高兴地眉飞色舞。昨天上午,当于爱军愤然走出家门她在心里责备自己的时候,她决定要和丈夫一起参选,她像一个热衷于做官的男人似的想象自己真的被选上了妇女主任。可是,一阵心潮汹涌之后,她的思想回归到现实里,她知道许多人并了解他们,他们有的通情达理,有的却刁钻刻薄,有的憨厚腼腆,有的却蛮横不讲道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那么多性格、心思各异的人打交道。而且,她清楚地看到,为了竞选村长自己的丈夫对于自己的态度有多么大的转变,她因此否认了自己刚刚才有的竞选妇女主任的想法,她觉得那个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善于用脑的人就是这样,当她在脑子里对某一种思想或者说行为否定之后,她必然要去寻找另一个应该会被自己认可的思想或者说途径。王金凤想到了自己的三口之家,并为其做起了未来计划。她的思想回到刚刚思考过的问题上,她不认为参加竞选以及后来可能的失败是什么丢人的事,她只是觉得那不现实,仿佛梦一般的虚无缥缈,不可触摸。然而另外一个,她认为是切实可行的想法如一道流星划过她的脑际: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做个小买卖呢?这想法使她记起自己年轻时在外面打工的情景。那时候她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厂子外边就有一个小市场,里边有租房经营的固定摊贩,也有开车来的流动摊贩,从服装鞋帽到风味小吃一应俱全。市场周围大小工厂很多,小市场里的生意特别红火。啊,我那时候就想过自己做买卖,可是因为缺少人帮忙而作罢。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结果还是一事无成。王金凤感叹时间如流水,同时又急不可待地想要出去开店做买卖。王金凤的心思细,她想到自己离开城市已经几个年头了,马上开店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她想到首先还是出去打工,多则两年,少则半年,在熟悉了这座城市之后,她一定要自己开店做生意。资金不是问题,没有可以借。王金凤豪气迸发地想。“可是,丈夫会同意自己的这个打算吗?”王金凤再次想到了令丈夫神迷的选举。

“是吗?”王金凤说道,“于嘉平就是专门交往有能耐的人。不是说于祥山的儿子是县工艺品厂的厂长吗?”

“金凤,我怎么会想不开呢?”

“哎呀,你都说了些什么?”于爱军不耐烦起来,“我听了这么久,原来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普通村民对你有发言权。”

“三叔,啥事?”于勘抽着烟问道。

“可是,于水华有号召力。你看街上来个卖东西的,只要她能帮忙招呼,东西就是好卖。我听说,水华打算去镇上租房子做买卖。我敢保证,水华做买卖肯定行。她,是个办事的人。人都有缺点,尤其年轻小媳妇的。我看你对于爱军,就是只看见好处不看见坏处……”

“那……”于元生哧哧笑起来,“俺姐在他们村养猪,对我说还行,一个劲鼓捣着让我也养。我不打算,可是俺爹也同意了。他说,猪养好了,俺,就能娶上媳妇了。”于元生似乎有些害羞。

“好,于书记果然有魄力。”姜医生赞赏一句。不过这句话被他文绉绉说出来,表情又是一副不温不火,笑眯眯的虚弱样子,倒有点讥讽的意味。

“说的简单,做起来就难了。”崔丽叹一口气,“无师自通你当那么容易?我要有……”崔丽看一下丈夫,眉眼带笑道,“我要有那本事,还会在这里跟你凑合着过日子?”

“那何必,这正赶上选举,我说那地方要是无关紧要,闲着长荒草倒不如让他建个猪圈。看那人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倒腾倒腾兴许还能娶上个媳妇。”

王奎发夫妻虽然还在酒店里忙前忙后,场面上酒楼也还是他们的酒楼,实际上身份早已经由经理后退到打工者。他的儿子还是照看厨房,收银台却是他的未过门的儿媳妇主持。王奎发的妻子还能帮着端盘子、扫地、刷碗和折菜,王奎发不愿意干这些活,但是收银台那儿已明显不是自己呆的地方。平时他帮儿子跑采购,也帮忙招待一些老顾客。自从移交了权力,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待他还算客气,从来不安排他工作,很随意。若是生意不忙,他就会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到街对面理发店里和一个同自己遭遇相仿佛的理发师下象棋。没有特殊事情他从不远离酒店,思想里觉得自己一旦离开,酒店的生意就会受影响,甚至维持不下去。他不希望如此,可是他不能抑制自己这样去想。他心里明白,不是酒楼离开他不行,而是自己不能离开酒楼。

“丁镇长,”一个村书记大声说话,终于引起丁镇长的注意。“丁镇长,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大家都忘了呢。”

“哎呀,这话……”于爱军挠着后脑勺。

“那是,不然,我回来跟大家伙怎个交代?”

“你呀,就是妇人心肠,想事情只顾眼前。”于爱军不悦道,“我从一文不名立马变得家喻户晓,这容易吗?于海叔本来就是村里的二把手,他还需要为扬名像我这样的瞎折腾吗?你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可以不干,首先人家没有逼着你。再说,值得于海叔栽培的大有人在,他能让你带头是对你的信任,你何必在这里小肚鸡肠的胡猜瞎想呢?我这样做,一点儿也没觉着是被人利用。我就是一个想法,努力去做!像你这样畏首畏尾,疑前虑后的,怎么会做出一番事业?”

“好?好你干嘛……”看见丈夫一下子冷峻起来的脸,于海媳妇瞪起的三角眼一耷拉,变成肿眼泡,“照我看,你把于爱军弄在最前沿,也不是个好办法。谁都知道于爱军和你是站一排的,于嘉平那么有心眼,恐怕早在防着你呢。”

“那都是谣言,没有的事。况且,咱也不是去镇政府闹事。”

“二爸,我知道。”于卫点点头。

“是,是,于书记说得对。”老于头真心道,“不过,大娃虽是我本家的一个孙儿辈,成天喊我‘二爷’喊得口溜,可是,我说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那愣头青……”老于头觉得这么糟蹋大娃也不好,不禁面有愧色住了口。

见留不住王金凤,于海就做出送客的姿势。

“于嘉平什么时候回来?”

“听于海山说是后天。”

“那么,我们就不追究他擅自购买洗沙船的事?”

“以换取我们的自由?”此时的王金凤已无需在于海面前故意做出无能的样子。相反,王金凤想到,她要战胜于嘉平,成为草帽村的“顶梁柱”,首先就是要取得于海的支持与尊敬。

于海疑问地看王金凤。

“我们还是坚持两委会讨论的大原则。我们的事即使于嘉平不同意,对于他的擅自做主我们也不能装作不闻不问。我们要把我们想要迁就他的想法返回在他身上,要让他考虑是否需要支持我们的计划以换取他自己的自由。”

于海点点头。

“我是副书记,你是村长,在两委会里,相对来说,我们的发言权大一些。我觉得你的计划会被通过,但是钱这方面恐怕……”于海摇摇头,“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