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于嘉平对自己的称呼,王金凤有过半秒钟的惊诧,她意识到于嘉平已经承认了自己村长的位置。紧接着,王金凤莫名地紧张起来,“我这就是村长了么?”她简直不能够相信,心房却突突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强自镇定自己,却不能够。她怀疑自己的激动和不安会被于嘉平看破,因此两片脸蛋也热起来。

“哎呀,这……”于爱军知道媳妇是装糊涂,有些气愤。“我就知道,你就没想要做这个村长。”

于爱军点头。

“你要干什么!镇领导要回镇上汇报工作还要先经过你的允许吗?”于嘉平呵斥于爱军。

“通电话干什么,就要刘书记来。”于海干脆说,“我敢说,就是刘书记来,他不依照章程办事,事情也不会办顺利。李主任,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就出去代表刘书记宣布一下看看,如果没有闹事的,我于海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刘书记的意见。我也是方方面面考虑过,这不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

于勘作为于嘉平的最得力的臂膀他自己以为是这样的,一边忙于安排村民排队等待走进教室投票,一边在会场上几乎所有人类似于爱军、大友的“于海派”,还有和自己有意见的一部分人不再此范围内面前依周围情形和收听者的听力或大声或小声说:“于嘉平、郑新燕,知道不?”

于勘的媳妇叫郑新燕,个子不高,身材胖乎乎的却很般配秀看。她脸色白净却不似城里女孩的白嫩,五官体面而规整,眉宇之间凝聚着一股坚强的男人般的坚韧不拔的气质,给人一种正义正直,虽有心机却不会对你耍滑使诈的亲切与安全的感觉。据说她是一个女中豪杰,于勘刚和她结婚时候在社会上还属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儿,正是这个个子不高的郑新燕把他管教好了。为此于勘的父母差点给儿媳妇下跪。两个老人见人就夸媳妇怎样孝顺,怎样知书识礼,说自己的命好,儿子的命好,谈上了这么一个好媳妇。

“我知道,他们和于海的关系不如和我。可是,我已经下来了,没有什么指望了……也只有于海还可以和于嘉平一搏。”于爱军悲观地说。

“人家都干上书记了,你还谈什么斗过斗不过。”

书记一番近乎挖苦的话说的王奎发无法辩驳,他始知自己在于嘉平心目中的分量,同时也仿佛被阴谋诡计的枪弹所击中,满身心的懊恼和无地自容。他反抗似的看一眼略显心神不宁的于嘉平,被枪弹击中造成的痛楚略有减轻。他忽而觉得于嘉平也不过如此,结局不是他所能操控的。他和自己一样,只能是默默等待和无条件接受命运的安排。

“许经理到底是商界精英,一句话便拨开迷雾。”丁镇长脸上笑容尴尬,勉强接过许成法单手递过来的一支烟卷。丁镇长本来已经戒烟并不是太彻底,当他接过许成发的烟卷之后,对自己不曾拒绝许成发有过一阵疑惑。于嘉平急忙双手为丁镇长点烟。

于爱军站在于海旁边。当于勘第一次读他的名字,他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感觉脸烫的像是被火烤,耳朵也仿佛被震着一般,嗡的一声响起来。接着,他心惊甚至有些害羞地看见于朋在黑板上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并且又在名字下边划上一个横。有这么一段时间,于爱军不好意思去看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看见继续写票的于朋,耳朵里也没有听见于勘读票的声音……他庆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感叹好事多磨且来之不易。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成功,他想了很多……但是,他的所有想法就被于海的一个轻轻的碰手动作打断。回过神来的于爱军简单应付于海几句话,就专心去看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他尤其看重名字底下代表得票多少的“正”字。这时候的他又变得胆大而狂野,怀着急迫的心情希望自己的得票超过黑板上所有人的名字。于海目光炯炯,也在专心看着于勘读票,于朋写票。从他专心的程度看,他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组织语言和于爱军说话。但是他不时探头过来和于爱军交流一两句话,显然,他是在借着偶尔的说话排解自己内心的紧张,同时也是在对别人证明着一点什么。

于嘉平晚饭后在家里抽烟,客厅里靠墙一溜枣红色带软靠垫的联邦椅子,他独自一头,另一头并排坐着于海山和于廷之。他们面前有一张长的棕色茶几,并排放着三只盛着热茶水的茶杯,还有一只烫着金色兰花图案的粉红色瓷茶壶,一盒烟、一个玻璃烟灰缸、一块火机。

“你说什么?”于海站住脚,猛回头,倒让他媳妇吃了一吓,胖身躯明显一抖,原地站住。

“于嘉平不公布这事,指不定他会等选完书记,直接任命他老婆做委员哩。”于敬贤说。

“你就是着急,好像明天就要选举似的。”王金凤掉转一下让于爱军看呆了的姿势,说,“你知不知道,‘性急吃不了……’哎呀……”王金凤扭一下身子,却不防备于爱军偷摸了一下她红润的脸蛋。

“赶空你把她带过来或者我就过去。”于海温和地说。“你从今天开始就在街上宣布上级政府关于这次选举的特别规定,但是你媳妇的名字先不要提出来。你可以在内部人里边说一下,比如大友、老于头、于敬贤、于敬平……他们,就说我也是同意的。我在支部里会要求于嘉平宣读上级文件的。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也不能老在后台转。”

“呵,”于海笑笑,“不要太悲观。我当你是不愿意参加选举。其实你能这样想,反而是我们可能成功的原因所在。于嘉平他不会这样想,他的布置和他的经验都让他放心。可是,你们不要忘了‘三国’里边‘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的故事。我们呢,可是小心谨慎,凡是遇到的难题我们都要想方法克服。你说,假如于嘉平真是如你说的那样安排的,我们该如何应对?”于海还是问王金凤。

“愿意。”

“他的本家?你还不知道吧,那于徳涛就是于嘉平的本家,实际说起来,连于敬贤也是,还有今晚上有事没来的于敬圣,他们之间大概都没有出五服。咱二爷几次试探于徳涛,你没有听出来。他不知道,其实那于徳涛早跟于嘉平闹翻了……”

“嗯。”于爱军出乎王金凤意料的回答了一声。也许是一声亲昵的“大娃”造成的影响。

“反正我不参选,我可没有你那副阔大的心胸。两口家都去竞选,本身就不正常,要是两个人再一起落选……我不去。”

于勘就坐下。于嘉平回来靠办公桌站在那里,扭头向窗外,看见于定顺正小心翼翼地关外边铁门,预备回家。他点点头,若有所思,也似乎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他回过头,看着于勘。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于爱军出去打过工,也是小有见识。别人不找他的事,难不成为了显示自己的力气大,不好惹,倒要去找别人的事?那岂不是成了‘战争犯’了?于爱军性格大方,不好算计。再是,你看咱村这么多人,有谁敢在党委刘书记面前指指点点的提意见?不就是一个于爱军吗?于水华,包括于水华的对象,于建强,他是这样的人吗?他行吗?”

“不,我,是,我还真没看出来。”于元生回到院子中间,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声说。“叔,我帮你扫院子吧?”

“是。”姜医生深沉地点头。

于嘉平摇头。

“没有。”

“买卖就该这样做,多开设分店,多雇工人。”王海川对父亲说,“你看世界上许多大公司都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他们起步的时候还没有你目前的规模呢。像你,买卖做到一定地步就不去想方法发展了。这是老脑筋。你都把你挣来的钱攒在那里做什么?存利息?你才多大的年纪,这就要缩手缩脚。再说,你还有接班人呢。我们一起干,我给你开分店去。”

“客气客气,那都是为了工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还有,以后你的心思要全部用来做宣传工作,要向村民证明你的办事能力,自己要有自信,还要让人知道并相信自己的自信。等眼前这事过去,你就马上行动起来,多用脑——你是聪明的,只是缺乏这方面的锻炼……多想事,最好……你回去组织一下语言,从现在到将来,都考虑在内,拿出一整套方案来,让村民觉得咱草帽村在你的领导下一定能够村富民强。一定要会表达,虽然只是一场谈话,可是能不能打动一个人的心呢?要了解对方爱听什么话,想办什么事,要紧的是,要知道对方——我说的是你的对手——有什么弱点,有什么不足,这就是你努力的方向,也是谈话能够抓住、打动人心的关键所在。”

“你看你看,俺爸就我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给了你,他那边可是再没有帮手了。你要是不管,俺爸和俺妈可怎么办呢?”

“听听,你和我说话倒是有了心眼儿。你从来没有和我说什么单据的事。你呀……”王金凤拿一双好看的杏仁眼瞪着丈夫看。“我还以为于海叔只是牵了个头,大友其实是你说服争取过来的……你看看,处处有于海的影子。就是这回由你领头去镇里上访,不也是于海的安排?我看,在于海眼睛里,你和大友一样,都是跑腿的。”

“别提起来就好处好处的烦人,头脑里装着这种思想,难能成大事。我就不这样想,我……”于海又倚在铺盖上,自言自语似的,“不是这么容易的,毕竟人家在位子上八年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已是铁打的一般。这回要不是我发动了于爱军,给他造成了这么一点儿影响,只怕他于嘉平书记会做到老哩。想当初,也就是他堂叔于文光和老书记争权,无心把他给推选出来了,谁想,他在这个位子上就坐稳当了。”

“搞分裂,搞阴谋诡计……”于爱军阔而结实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

“于嘉平?”于卫嘴角一撇,八字须随之做出更大的倾斜,“你以为我没有去问他?二爸,我不是说,他不就是做了个村支书吗?那都算个啥?要在县城,我怎不找人整他!一身官架子,油腔滑调的。二爸,你说,咱村就那么点好资源,谁出钱多就包给谁不对吗?他呀,死活不答应,说什么承包给镇建筑公司他已经后悔了,要不是镇党委方面也同意这件事,他早就收回承包合同了。我看他于嘉平别看干了这么多年书记,屁水平没有一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就跟他说,要多少好处尽管开口,俺那朋友不在乎钱,况且买家也能出得起价。他呀……哼!”

“啊,于书记,我这么大把年纪,怎么会……”老于头转念,不应该说自己因为年纪大而不想当书记,于是改口说,“我从没有过当书记这种念头。我也不是一个闹事的人,他们去镇里,我当时并不知道呢。就是今天下午,我才听人说起的。这不,我和老张刚刚还议论呢,我们不能去。”老于头说着话,拿手碰了碰身边很规矩地站着的老张。

听了王金凤的话,于海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你怎么这么傻!第二个念头接踵而至:果然是女人心思慎密。于海是这样理解王金凤的心思:一次性从于嘉平手里夺下大印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先转入于海山手里。于海山是于嘉平的心腹,因而大印放在于海山手里他非常放心,意思仿佛在自己手里一样。但对于自己这边,于海山那儿不过一个中转站而已,——这正如一场大战不可能由一场小的战役一下子取得胜利一样,但是这场小的战役却是最终赢得大战胜利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前奏,敌人并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但是对于我们却是值得庆贺。——这看起来是自己和王金凤做出了让步,实际上是于嘉平放弃了对村委会大印的掌握。

于海内心有了这种算计,深怕于嘉平识破王金凤的心思。

“村委会大印就该保存在村长的手里。”于海故弄玄虚说,“不过书记和村长认为这样子好,我是没有意见的。”

王金凤诧异地看于海一眼:他认为于海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应该弃权的。事实上,王金凤提出这样的意见并非尽如于海所料。她认为村委会大印放在于海山那里可以让于嘉平放心,减少许多顾虑,有利于今后自己在村两委中顺利开展工作。而且,这样做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这就是王金凤的所思所想。她本着团结两委会的目标开始迈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