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抽,他们也都不好意思。”

王金凤收拾完碗筷,回来把电视打开。

“怎么啦?”

“是吗?这么早?”于勘向于嘉平办公室的窗子看一眼,急忙向办公室走去。

“平时跟前那么多人,你自己也说谁谁可以为你所用,这真到了用人时候,反倒看上一个跟自己连话也没说几句的女人。”于海媳妇打断丈夫的话,略带挖苦腔调说。

“我的思绪为什么会这样乱呢?”于嘉平看着对面那盆吊兰出神,竟研究起那盆吊兰宽大的叶子怎么会长成金黄颜色而不是绿色。他又抽了一口烟,之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将烟卷摁灭在烟灰缸里。“昨天晚上还想得明明白白,今天又糊涂了。虽然人物选择不当,会影响到我今后的工作,也恐怕这张办公桌的另一头要坐上另外一个人,他会直接干涉我的意见,甚至会要求我……我知道,于爱军会那样做。可是他不是最难对付的。对付那种人,需要的是机智的头脑,可是对于于海,那纯粹是只狐狸,是只笑面虎,对于他,只有权力高于他才行,否则,他根本不会信服你。”于嘉平低头思索,知道扰乱自己的还是这一次的选举,尽管自己已经说服自己放下负担,然而,还是担心,而且不仅仅是村长落选的可能性使他不安。这一切让他回想起自己过去八年的工作,他有心检讨自己工作上的不足,然而一种优越感和光荣心马上让他停止那种检讨。取而代之的是对于自己工作的充分肯定,对于那些惹恼自己的不知量力的竞争者的无比气愤。的确,自己的前任,再前任,对于村庄的建设那里有自己的功劳大!“我何必如此提心吊胆!书记是我的,村长也还是我的。草帽村没有比我更优秀的。”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气涌上来。“假如……”他还是不能肯定,“他们是妄想!”他坐到办公椅子上。

“唔……”于海识趣地靠近一些。

“唔,那一定是手机没电了,或者……”于嘉平掏出手机,果然已经关机了。他试着开机,结果一切正常。“难道是我预备给于勘打电话那会儿自己把手机关了?”于嘉平小声嘀咕,一边回想那时的情景。可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还是喝多了。”他承认道。

“他没去村办公室找你?”

“那是,那是。我们去屋子里说话。”王奎发伸手到于嘉平腋下。于嘉平扭身抽手,预备不接受王奎发的邀请。也许反抗只发生在心里,在王奎发极其热情的搀扶下于嘉平身不由己似的往酒店里边走去。既然要等人来接,总不能在人家酒店门前那么歪歪扭扭站着吧。

酒是好东西。几杯酒下肚,于嘉平就有些飘飘然。他酒量一般,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可能是心思负担重了,压迫的肠胃吸收酒精的能力也有所衰退。但他没有考虑这些,而是觉得他应该和镇长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那都有什么,大家都是好朋友,谁也不会笑话谁的。

“这事不是和你说了吗?”于爱军皱一下眉头,心里觉得于海脑子有点健忘。“于海叔,你的意思,咱就作罢?”

“这,”于爱军挠一下短齐的头发,“于海叔没说咱村村长怎么没了……对了,我知道了,你想起来没有,有一年咱村选举,那时咱俩还在外面……好像才结婚吧?你可能不知道那些事,可是……”于爱军一下子愣住了。他记忆里的那一年,他还在外面打工,没有留意村里的选举,只是后来听人说,村子里有人拉票,还有人在选举会场闹事,结果镇党委终止了那次选举,这证明着上级政府有权力监管村长的选举工作。想到这里,于爱军话没说完就停下来,他不想给妻子留下攻击自己的话柄。

“你这些话我绝对是不赞成的。”于爱军一本正经说,“照你这么说,世上那还有人值得信任?你还怎么去办事?”

治安队的队长于勘,还有治安队员于世力和于光昌都是不好招惹的人物,所幸他们被于嘉平牢牢掌握着,不会出来胡搅和。大友和于福举也算是村里小有名气的人物,但是眼前被于爱军领导着,也不会单独兴风作浪起来。去年,三十几岁的电工于广涛被于嘉平吸收为党员,算是年轻人里边的佼佼者,他和于嘉平有亲戚关系,有于嘉平在,他自然也不会独树一帜……想到这里,于海忽然觉得于嘉平横在这里也是极不错的:他连续两届村支书,这使得一些有非分之想的人感到压力,不敢轻易尝试参加竞选,因此竞选人数量减少,这等于给了譬如自己这样敢于尝试者以更大的机会。然而于海就叹气,认为要是没有于嘉平,即使竞争对手再多,也都是无关紧要的。

说话的功夫进了里屋。于爱军也正下炕预备出来迎,见人已经进来了,就倒手把老于头往炕上让。王金凤自去做菜。

“早吃了,来,坐。”于海拉着侄子的一条胳膊,把他让进沙发里。

“你要有本事现在就站出来,何必……行了,行了。”迎着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中等个头笔直腰身的微胖的中年男人,老于头用胳膊肘悄悄碰了待要张嘴分辨的老张一下,继而抬起头,直起腰,放大了声音以上了年纪的人所能表现出的特别敬重的口吻招呼说,“于书记,吃饭了?”

“我觉得,如果我参加选举,不仅达不到你希望的‘二进一’,反而会导致你‘满盘皆输’。首先说,因为你我都参加,你的宣传便是双份的,少了专注。人只有专心才会做出好的成绩,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而你却喜欢分散。再者,你把草帽村那么多村民的见解主张置于何地?你自己他们都未必肯承认,何况再添加一个更是没有号召力的我。还有,因为我是应于海要求参加选举的,这是你亲口说的,你想,他可能让我们两口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假如说于海能成为咱们草帽村一把手的话。无形之中,因为我的介入,你和于海不能结成同盟,反而会成为竞争对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许会更倾心于我的成功,因为我看起来会比你好对付些。还有,于嘉平迟迟不宣布必须有女性候选人,那么你去提前做村民的宣传工作,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他们会不会因此笑话你呢?这样子,你在群众中的威信又会减少几分?村民们会以为你想当村长都想昏了头。还有,你替我做宣传,你怎么去跟人家说?人家又会怎么想?假使你不必替我宣传,我可以自己去做,但是人家又会怎样想?我们究竟是同盟还是竞争对手?若说对手吧,我们是小两口;若说同盟,我们又在各管各的……还有,因为我的参与,你必定会得罪原来的妇女主任以及她那一个家族的人……”

“说,我说不过你,有些问题于海叔分析得比你好。他的见解也深刻,我也能听懂。我觉得,既然于海二叔这样安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我想,他是因为信任我才这样提议的……”

“我还没说完呢。以上的话是我对于你的提醒,听不听是你的事。我所以同意参加选举,是因为那样做我们失败的机率更大。这样,你就可以无怨无悔地和我出去打工了。我早想好了,我们出去顶多打拼个一两年,积攒点钱做资本,我们也去做个什么买卖。当初我在外边上班时候,就老想着自己做个买卖,那时候没有人商量,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加上自己胆子也小,始终下不了决心。现在有了你,我还怕什么。”说到将来,王金凤高兴地眉飞色舞。昨天上午,当于爱军愤然走出家门她在心里责备自己的时候,她决定要和丈夫一起参选,她像一个热衷于做官的男人似的想象自己真的被选上了妇女主任。可是,一阵心潮汹涌之后,她的思想回归到现实里,她知道许多人并了解他们,他们有的通情达理,有的却刁钻刻薄,有的憨厚腼腆,有的却蛮横不讲道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那么多性格、心思各异的人打交道。而且,她清楚地看到,为了竞选村长自己的丈夫对于自己的态度有多么大的转变,她因此否认了自己刚刚才有的竞选妇女主任的想法,她觉得那个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善于用脑的人就是这样,当她在脑子里对某一种思想或者说行为否定之后,她必然要去寻找另一个应该会被自己认可的思想或者说途径。王金凤想到了自己的三口之家,并为其做起了未来计划。她的思想回到刚刚思考过的问题上,她不认为参加竞选以及后来可能的失败是什么丢人的事,她只是觉得那不现实,仿佛梦一般的虚无缥缈,不可触摸。然而另外一个,她认为是切实可行的想法如一道流星划过她的脑际: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做个小买卖呢?这想法使她记起自己年轻时在外面打工的情景。那时候她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厂子外边就有一个小市场,里边有租房经营的固定摊贩,也有开车来的流动摊贩,从服装鞋帽到风味小吃一应俱全。市场周围大小工厂很多,小市场里的生意特别红火。啊,我那时候就想过自己做买卖,可是因为缺少人帮忙而作罢。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结果还是一事无成。王金凤感叹时间如流水,同时又急不可待地想要出去开店做买卖。王金凤的心思细,她想到自己离开城市已经几个年头了,马上开店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她想到首先还是出去打工,多则两年,少则半年,在熟悉了这座城市之后,她一定要自己开店做生意。资金不是问题,没有可以借。王金凤豪气迸发地想。“可是,丈夫会同意自己的这个打算吗?”王金凤再次想到了令丈夫神迷的选举。

“行,以后的事我都听你的。你只管肯定告诉我,你答应参加选举?”于爱军似乎大受感动。

“我答应。”

“真心愿意?”

“真心愿意。”

“不后悔?”

“不后悔。”

“那成,我去和于海叔说。”于爱军掩饰不住的高兴。“不过,我们早晚也得坐在在一起商议事,不如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去……”

“那倒不必,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是说明天就要选举了。”

于爱军看着妻子,忽然有种感觉,什么呢?他挠挠头皮。

“金凤,我觉得有时候你的思路比我来的清晰,自然,你是比不了于海叔的。于海叔说话我能听得懂,你呢,我听着有些糊涂。你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喜欢摆大道理。我知道咱们结婚以前你老爱读小说了。我觉得,你一准是书读得多了,嗯,”于爱军还挠头,“对,就是书呆子了。”

“你才书呆子呢。”

“我真奇怪,你怎么没有考上大学。”

“我连高中都没有读。”

“真是可惜。读书时候,我们男孩子顾着调皮捣蛋去了,你们女生干什么不好好学习?尤其你这样的,文质彬彬的一副书生样。准是忙着谈恋爱去了,你说那时候你的相好叫什么名字?长得帅不帅?老实交代……”

于爱军有心调侃自己的妻子也是心里分外高兴,刚才王金凤对他说的话他听进去没有一半,原因是他本来就以为妻子的水平有限,听她发议论那比得上去和于海叔说话。当然,他没有丝毫瞧不起妻子的意思,相反,如果没有于海横在他和妻子中间,没有于海为他出的那么多点子,让他心服口服,他的性格里没有大男子主义在作祟,他是会认真对待王金凤的说话的。就是现在,在于爱军心里,除了于海,他顶佩服自己的妻子,在他心上,妻子的位置是在自己上面的。

“不要脸,你读书时候才谈恋爱呢。”王金凤干脆回敬丈夫一句,自己的脸却热到发烫。

那也许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