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火了,“你眼睛长哪儿了,你眼睛长脑门上了。我看你不光眼睛长脑门上,还长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也不是嘴了?”

庆生连说不要,自己去掏自己的火柴。刘庆兰已经把火凑到嘴边了,眼看着火柴烧了一半,再往下烧,就要烧到庆兰的手上。庆生只好就着点上。顺便看了一眼庆兰的手。那手白白嫩嫩,自然不像村里女人的手。忽地就想起那位女领导的手,在台子上指指点点,也是白白的,嫩嫩的,像葱管一样的,那葱管指到谁,谁就打个哆嗦。可笑老坛,不晓得那手的娇贵,当作是车把呢,只管下了力气去握,咋就没捏碎了呢。可要是那手是伸来和自己握,自己又会咋的?

这是,猪食正好也凉了下来,两个猪头从栏空里钻出来,大口吞食。刚才那一会看得见,吃不着,直叫得惊天动地。

水仙知道他会来这套,更知道这会可不能给他好脸色,于是手里继续用锅铲舀猪食,嘴里说,“我后脑上可没长眼睛啊,我转身,这盆猪食撞人身上撞猪身上我可不管。”

水仙没好气地说,我她的新衣服啊,自己穿不上,看看还不行?我还没见她上身呢。你要是不要我去,那就是你们真有鬼。

卖马的人不怪反笑,我脸要敢有牛屁股大,那队长你的脸还不和簸箕一样大。

置一辆马车,是庆生做梦都在想的事。农忙时拉肥送粮,农闲时放出去搞点副业什么的不说,就平时走个村进个城,有马车坐的队长,也高着别人一头。庆生这些年省着抠着,都为了这个事。

水仙胸脯一挺,说,老娘我打的。打你个有人养没人教。

麦花哼一声。没接话。

庆生不语。麦花接着说,今晚,我让他边说,边掏了几角钱出来,你出去的时候,给我捎包烟回来,那种有锡纸的。庆生再抬起头来看麦花的时候,眼神就有些怪怪的。

庆生装没听见,扯直走他的了。

有人就把话扯开了,问,人吃了狗肾补,狗吃了人是不是也补狗肾?

庆生盘算了一下,本来他也打算多报三千,听了老万要多报三千,就往上加点,说了个三千六。一队比二队多几户人。

老坛说,要是个贼,我折了他的腿杆子喂狗。

一口锅一只碗。老坛一个人过日子。过日子又叫逃生活,老坛一个人逃生活。舀一瓢水在锅里,再舀一碗面。煮着煮着,香味升起来,真扑鼻子。再看锅里,就觉着少了。加上一碗水,又觉得稀了。就加一碗面,觉得又稠了。再加一碗水,煮起满满一大锅,扑图扑图冒泡。吃了一碗两碗,觉着费事,端起锅子吃,肚子饱了,逼出一身的虚汗。肚子饱着,人就好过,老坛觉得逃生活不难。

三天的好饭好菜没白吃。水仙说道,就数你今晚能。总觉着有点不对,又说,不是吃着碗里的,想的是锅里的。庆生说,公社什么伙食?杀猪又杀羊。都觉得倦,于是就睡了。

副队长一听这话,知道刚才庆生说过的话可能不作数了。心里不踏实起来,问庆生,那除了分子,别的哪些人参加。

话刚出口,书记眼睛瞪过来,庆生狠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人生下来怎么会像板车?若像板车又怎么生得下来?

庆生听到是十个指标,忙不迭地点头,是照顾了是照顾了。

庆生的话,刘庆兰是相信的。村里的人小病小痛都不吃药更不打针,一来是这些东西金贵。二来是乡下人都流传一种迷信,一次打针吃药治好了的毛病,以后再犯,如果找不到同样的药和针水,就没得治。因此,刘庆兰也没再坚持,转而又说起要请庆生帮忙的事。

听了刘庆兰说完。庆生还有点为难了。

公社开誓师大会那天,刘小四主动要求去当了指标。和队上说好了的,他当这回指标,是因为女儿生了儿子,要和在部队当连长的女婿带孙子回来一趟。女儿女婿回来的那几天里,刘小四可以不戴那个地主分子的袖套。这事情不难办,刘小四只要不出村,戴不戴袖套其实也没外人看见。可是说好的事情却出了点岔子。刘小四那天挨打了。

这刘小四挨打,其实也怪他自己。别的地富分子一上台都一副勾头滴水模样。刘小四也勾头了,也滴水了。但和别的地富分子一比,他头就勾不算深,水也就滴得不到位。这还不说,他还不时要伸伸脖子扭扭头,得空呢,还往台下瞄一眼,这一眼,就犯了大忌了。这些年开批斗会,不要说地富分子,就说那些当过校长书记的人都知道,这勾头滴水其实是个认罪态度,所有押上台挨斗的人,那个不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谁又敢看一眼斗他的人。

台子下有人小声问了,那个狗日的是那个大队的,一点都不老实。听到的人问,哪个不老实了。就有人用手往台上指。我指给你看,你指给他看。很多人喜欢来开这样的会,其实都不是来誓师的,而是来看挨斗的人。哪个是哪个队的,哪个是哪个的亲家。台下的人指来指去,台上押解他们的民兵也注意到了,一个民兵走了过去,把刘小四的头往下按了按。还小声说了句,你老实点。这已经算是很客气的动作了,那个民兵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一个挨斗争的人,就应该老实点,不要让台下的人老往台上指。这个民兵或者还有几分好意,各个大队的指标都是各个大队的民兵押到公社来,开完全再押回去大队。同一个大队的或多或少都是认识的人,你刘小四这个样子很容易给自己引火烧身。

刘小四被按了这一下,头是低下去了,心里却不服气。他知道按他头的民兵是和自己一个大队的人。那天押他们参加大会的民兵一共有十个,虽说是押送,但一路上大家其实也有说有笑,参加这样的会,挨斗的人不情愿,押送他们的人其实也并不情愿。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家亲刘家戚,只要没有结过梁子,谁也不想和谁太过不去。刘小四就想知道是谁按了他的头,于是,他借着低头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这是惹祸上身的一眼。

因为不是专门的批斗大会,倒也没有人直接冲上台打人。但是,散会的时候,在准备押他们回大队的时候,又有人指了刘小四。

就是那个地主分子,刚才还回头看人的。

是想报复吧,阶级敌人心不死。

;敌人磨刀,我们也磨刀。

还磨什么刀,打他狗日的。

有人说,就有人真动了手,一个人动手,就有十个人动手。刘小四很快就被打翻在地。起先,麻营长也不敢太做阻拦,后来一看势头不好,那么多人围上来,不出人命也要被打残。于是命令民兵在前面开路,其它挨斗的地富抬起刘小四硬往回跑。刘小四虽然被打伤,幸好伤得不算太重,只是一条腿被重重踩了几脚,回到大队有些落不下地。

庆生带了两个人,从大队把刘小四背回村里。

刘小四在家里躺了好些天,直到女儿女婿回来,虽然能下地但也还不大出得了门。这倒正应了庆生那句话,你不出门,也没人能看到你戴没戴袖套。

但刘小四觉得自己吃了亏,我是出不了门又不是能出门而不出门。所以,那说好的事就算白说了。

刚才刘小四的闺女刘庆兰给庆生说的事,当然不是这个事了。吃亏不吃亏,反正事都过了。刘庆兰给庆生说的事情是,她想把她爹接出去一些日子,这多长日子呢,刘庆兰的意思则是,不忍心看到爹在村里受这样的罪,因此,这日子呢说长就会很长。

按规定,刘小四是地主分子,属于监督劳动改造对象。平常是不准离开村子的。就算有事,离开村子一天就得请一天的假。这没个日子长短的事,庆生还真不敢点这个头。难怪,昨天那个连长专门送了两瓶好酒上门,果然又是给他庆生摆的那个他妈的什么宴?那个什么宴的酒,从来就不是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