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麦花,看了一阵,忽然吼道,我管个球,我球也不管,我不当球这队长了。挨着哪个哪个当。你以为我喜欢当啊,你以为去公社县上开会就有面子啊,就干部啦,球,在人家眼里,球都不是。你睡哪睡哪,他睡哪睡哪,这种球事哪个愿管哪个管。越骂越来气,冲回院子,一脚把那碗水扫翻在地,又一脚把凳子踢出老远,仍然余怒未消,恨恨盯着麦花。麦花不惧,也看庆生。只是眼里没有庆生那份狠劲,而是静静的,温温的。庆生眼里的火气一下子就给灭了。这一来倒真有点像水仙说的,你看我,我看你了。败下阵来的庆生不敢再看,转身要走,麦花说话了。

这还不算,庆生打过了,看着那帮想哭不敢哭的娃娃说,回去告诉你们老子,是老子打的。

旺发还是小伙子,腊月底就要娶媳妇,乡下人,腊月大喜迎新年,是个习惯。算下来没几天了。大家就拿旺发取笑:小腿抖不管用,不如把取下来挂在工棚里,就是哑炮响了,也还是好好的,不耽误娶媳妇。

你不往公社去,倒往这边来。

老坛说,猫能弄出恁大的响?

等到天黑,老坛有些心慌,站到坡上看。队长走近了说,还好给你留了锅底子,去吃了吧。老坛说,说好了的,他们来叫。队长说,他们忘了。老坛说,吃饭的事,怎么能忘?还是跟着队长进了工棚,把锅底子刮了又刮。

庆生早早醒来。水仙也醒了,让庆生给她说开会的事。说昨晚你没说完呢,接着说。

庆生着实也为难了。队上五家地富,两家地主三家富农,但实际你只能算四家。刘寡妇家男分子死了好些年,刘寡妇是小脚,去公社十几二十里路,她也去不了,就是大队的指标也没派过。刘寡妇也知事啊,村里沟沟塘塘,队房前前后后,该扫就扫,该填就填,带着她的三个子女,做了好些年了。女儿嫁了,媳妇接上了。而且,人家还不在人前人后扫,要么天不见大亮,要么乘天还没黑定。

女领导并没听庆生说什么,自顾自的说,我看他像板车。

大队有规定,大队干部每天排一个人值班,分别是支书、主任、两个副主任,文书,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谁值班,接到公社的通知谁就负责传达。这天轮到麻营长。

麦花哼一声。没接话。

庆生又说,南瓜洋芋自己去队房挑,挑上去做菜做饭随他。

麦花又哼了一声,还是没接话。这就点好处?这也就和别人上水库差不多。谁愿去谁去。

庆生狠狠心,又说,这是给自己队上干活,不是派水库工,一天再给两角钱,现钱。一个月一结。

麦花这回没再哼。肚子里算开小帐。除了省下在家的一份吃食,一个月一结,一个月还能拿六块钱?天上掉银子?掉银子也不去,跟在人后头捡人屎,掉金子也不去。谁愿去谁去。

庆生看了麦花一眼,又掏出烟来,想想又舍不得吃,装回包里去。自己卷了一支叼在嘴上,擦着火,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顾不上点烟,扔了火柴,两只手在衣袋和裤包里乱掏一气。

水仙问,啥东西弄丢了?

庆生不回话,还是乱掏,有些着急的样子。

水仙知道庆生真丢东西了,又问,你倒是吭个声啊,到底丢了哈东西?要紧不要紧?

庆生这下不掏包了,反而不是很当回事的说,没什么要紧,就几尺灯芯绒票。

水仙和麦花同时叫了一声,啥?灯芯绒票?几尺?

庆生做回忆状,是六尺呢是七尺呢?

这回是庆生不急水仙急,自己去庆生的身上掏。庆生也就四个包,两个衣袋,两个裤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半包烟,一盒火柴,一个小破本本,一个装烟丝的小盒子。就是不见灯芯绒票。又把那小破本本一页一页翻了,也没有,又把那几个包翻了出来,还是没有。

水仙问,什么时候分的票,也没听你说啊。

庆生说,不就今天开会,正好供销社分下来。

水仙说,好好想想,回来路上抽烟了没,会不会拿烟的时候带出来掉了。庆生就做好好想想状。麦花想说什么,水仙做了个手势,让麦花不要打扰庆生想。水仙正想着做一件粉色灯芯绒衣裳。村里,就花子有一件粉色的灯芯绒,怎么看怎么好看,穿在花子身上好看,穿在别人身上好看,穿在自己身上,大家都说就更好看了。因为水仙白啊,穿上了,粉粉白白的,自己还一直后悔,做这件紫红色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得起来做成粉色的呢。灯芯绒很罕见,除了要布票,还得有灯芯绒票。当然了,除了这两样票,还得有钱。灯芯绒贵,好丑都在一块多钱一尺,做件衣服下来,得块钱。但也结实,一件抵得好几件平常衣服。又体面又结实,灯芯绒票就比布票还稀奇。往村子里走,但凡穿灯芯绒的,差不多都是队干部的媳妇穿闺女。

啪,庆生拍了拍脑壳,还真想起来了,妈的老万,两张票并一块给了他,他是不是还没撕给我。

水仙听了,出了口气。说,吃了饭你就去拿回来。喜滋滋从篮子里拾出两个鸡蛋,忙不迭给庆生做饭去。

水仙进了灶房,庆生接着刚才的话说,麦花,你想好了,一天两角钱一斤粮。

麦花说,你刚才说的是一斤米两角钱。

庆生说,我说一斤米?我说的一斤粮吧?

麦花说,你刚才明明说,愿意去的,队上一天补助一斤米,后来才又说南瓜洋芋自己去库房挑,再后来才说一天两角钱,一个月结一次帐。哼。

庆生说,我怎么会说一斤米,队上那有米?只有谷子。

麦花说,你就是说的一斤米。你是一队之长,又不是光屁股娃。说着,扭头张口想叫水仙出来作证,突然又忍住,说,管你一斤米还是一斤粮,谁愿去谁去。

庆生说,一斤米就一斤米。一斤米两角钱,洋芋南瓜自己挑。一个月结一次帐。

麦花哼了一声,管你一斤米还是一斤粮。谁愿去谁去。麦花话是这样说,却把眼睛死死盯住庆生。

庆生见麦花盯着自己看,咧了咧嘴,我咋啦。边说,装模作样低头往自己身上看,我裤带松了?没有啊。你那眼怎么看人的,还以为给你捡了大便宜。说罢,咧了嘴笑。

呸。你狗屁不值,还便宜?便宜留给树桩头。狗撒尿才往树上撒,麦花不能骂狗队长,却把队长比作狗。自己得意,笑了。

庆生也笑着,哟,会绕着弯骂人了啊。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反正我说了自愿。这么大便宜,只怕争着抢着打破头呢。你该回去给六、六指做饭了。本来不该当着麦花说六指的,到底说顺了口。

庆生这是一句双关语。说完了,就往屋里走。麦花一把拉住他,小声说,拿回来给我。

啥?

你知道是啥。

庆生其实知道她说的是灯芯绒票,往灶房呶呶嘴,轻轻摇了摇头。麦花使劲瞪庆生一眼,我不管。虽然还是小声,却把胸挺了起来说。

庆生笑,也小声说,挺给谁看呢。别把我惹谗了,犯错误呢。一边说,一边把嘴上的烟卷取下来,拉起麦花的手,塞到麦花手里,又帮她把手攒拢。使了个让她走的眼色。

麦花楞了一楞,心里明白过来。伸头往灶房里喊了声,我嫂,我走啊。握紧拳头出了水仙家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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