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诸皇子和裕亲王随皇上巡幸晾鹰台讲武,阅火器营官兵,演放火器。这一遭试射,倒是胤禟拔了头筹,也不知是蒙的还是真有天分。胤禟头番开枪,胤禩只觉得他连扳机都扣不动,可小九就这样正中靶心,高兴得康熙当场赏了他一柄精巧的火铳,还是镶了宝石的。

胤禩眼睛肿成了水泡儿,眼底更是泛着青影,脸红红的,泪痕也没太擦干,一副刚刚还在痛哭的模样。

想起第一日进学的清晨,老祖宗严厉地交代。

慈宁宫的榻上,太皇太后斜靠着,抱着手炉,眼阖着,像是睡着了。胤禩轻轻地走近,只想看一眼就走,却听太皇太后轻咳了一声,睁开眼,见了胤禩,眼中立刻荡开浓浓的笑意:“八阿哥回来了?到乌库妈妈这儿来坐会,我看看,长高了没有?”

胤禛听了胤祺一番话,只是皱皱眉,面上神色不显,说了句:“知道了,我去劝就行了。”然后摔下胤祺和常赫,径自进了胤禩的院子。

到了地方,递了拜帖,出来迎接的,却是揆叙。揆叙此时十二岁,年纪不比富尔敦大多少,却已经能依稀看出日后的模样。胤禩虽然从未见过如此年幼的揆叙,倒也一眼认出来了。揆叙出来迎接,正要跪拜,胤禩赶忙扶起来,道:“这是揆叙吧?我今日是微服出来,探望你哥哥的,不必行此大礼,只当我是富尔敦的同窗便好。”

胤礽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也不避讳胤禩,道:“孤还真是没有想到,这汤斌据说在地方上烧了不少话本,一套愚民做派而已,算什么正经理学,就是理学,如今也快没落了,这样的人,皇父居然看好!这样的老东西,让他去编书都是瞧得起他。”说着还有些愤愤,“告诉你也无妨,汗阿玛说了要给我建詹事府了,看最几日这番调动,汤斌可能不止要当我的师傅,还是要进詹事府的。可问题是,孤不想要他,也不能推辞啊。”

胤禛被揶揄,皱了皱眉,一脸窘态。胤禩看着好笑,这些年他对胤禛脸上丰富变化的表情一直抱着欣赏的态度,总觉得和那个他曾经熟悉的喜怒不形于色的讨厌嘴脸反差极大,分明是一个人,却如此不同。胤禩心里是更乐于见到这个鲜活的胤禛的。胤禛手挡在唇前,干咳两声,掩住尴尬,却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四哥之前有些误会你了,是哥哥对不住你。你坐下吧,咱们一起吃顿饭。”说着还去拉胤禩的手,将胤禩一把摁到了旁边的绣墩上。

说着又开始写,写到辰正,才写了五个纸条,其中多半是如第一条所写的那般几近诡辩的话。写完了,让荣保帮着折好,夹在书中,胤禩才开始读最后二十遍。

胤禩答:“谢太子爷关心,臣无碍。”

因此胤禩也不跟胤禛计较,只是将所有胤禛的臭脸都当做没看见,胤禛的狠话都当成耳旁风,胤禛的斥责都恭敬地受着,说一句谢兄长教诲,然后继续该怎么宠怎么宠,种种淡定让胤禛在乾东三所里摔了一整套杯子才泻火。最后胤禛终于拿出了绝招,要皇贵妃把胤禩拉到胤禟不能交往人员的名单上。

“是。”胤禩点点头,神色也有些黯然。

太子便将胤禩放下,垂道:“谢老祖宗教诲。”然后又扬起脸,“老祖宗怎么就能看出我宠八弟了,没有的事儿,所有弟弟保成都是一视同仁。不过八弟小些,我才抱了一下子。”

胤禛听了却想岔了。他近来常来看胤禩,自然知道胤禩到了此时,甚至还没好好见过康熙一面。平日里惠妃对他也是分内看顾,并不太宠着,康熙也很少到钟粹宫来,就算来了,也没见过胤禩。胤祐那里住得远,他并不知道,但胤祚也是极得康熙宠的。想起自己每次见汗阿玛时的那份紧张和激动的心情,又想起汗阿玛眼中的严厉和殷切,不禁对眼前这孩子多了几分怜惜。当下过来拉住他的手:“小八想见汗阿玛?四哥有办法。”

胤禩内心里立时狠狠痛了一下。额娘……虽然住在同一个宫殿里,胤禩却从未单独见过额娘。他如今连走路都走不太稳当,自然是不用请安的。惠妃有时会将他抱过去,逗弄一番。偶尔正赶上卫氏也在的时候,胤禩也能感受到额娘没有掩藏住的殷切。额娘此时应该也是担心自己的,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她呢?可规矩摆在那里,明明就近在眼前,却不得相见。胤禩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这个说着不会让他受委屈,这个暗里帮自己照顾额娘的孩子。胤禩如何不知,这是示恩,是拉拢。但这事儿任谁来做,胤禩也心甘情愿地感激,可竟是他。为何偏偏是他?

胤禩登时有些气结,登时想大哭一番把这个还是奶娃娃的四哥吓走。但胤禩忍功绝佳,当时三跪九叩都做过了,唯唯诺诺,口称奴才的事儿都做过了,叫声哥哥又不会少块肉,反正已经叫过了,以后也一定要叫的。于是轻轻拨开了胤禛正捅着自己手指,又叫了一声“阿珲。”

傍晚风大,窗户没有关紧,被吹得嘎吱嘎吱乱响,西的窗子连窗纸都破了,在风中乱舞着,出嗤啦嗤啦声音,听得胤禛心中更是烦乱。屋里隐隐约约传出几声闷闷的咳嗽,然后是一声冷笑:“谁在外面?哼,放心去回了你们主子,我就是死了,也绝不会让奴才看了笑话!”胤禩语气清冷,气势压人,那冷哼之中,分明就是十足的鄙夷不屑。胤禛如何受得了?只听得眉心一紧,正待作,却又听见屋内传来的死死压住的几声咳嗽。

胤禛倒是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胤礽看着,也猜不透他心里如何想的,内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若是小八在,一定知道的。这小八对老四,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深。一念闪过,却也没深想,只说:“三弟先坐下,孤这不也是心里担心着,才跟你们说道说道嘛,”胤礽安抚着,又转向胤禛,“四弟怎么想?”

胤禛这才说:“二哥,这事儿,不好办。咱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怕是汗阿玛心意已决,还觉得咱们裹乱。噶尔丹这一战,最是要紧,汗阿玛不去坐镇,想来也不放心。咱们要是没想好对策,到了汗阿玛那儿,恐怕也要给骂回来的。”

胤禛此话一出,胤礽不由得欣赏几分,还是老四稳当,遇事知道考虑。老三功课虽然不错,允文允武,可这性子,明显容易被人利用啊。

胤祉却无胤禛的沉稳,有些急了:“就算是让汗阿玛骂一顿又怎么样?太子,下面的弟弟年纪还小,咱们几个,不能不劝着汗阿玛。您叫我们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怎么个章程,您说,我们听着。”

胤禛见胤祉表了态,心里虽然对这样被拿来当了枪使有些不乐,却实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下也说道:“二哥想来心里有了成算,您只管吩咐就是。”

“这事儿到底还没过了明路,谁知道汗阿玛那儿是不是真定下来。咱们也不必做什么太大的动作,今日叫你们来,就是通个气。你们请安的时候劝劝,也就成了。”至于怎么劝,胤礽并没明说,其中自也有考验这二人之意。

胤祉是直接去了乾清宫给康熙请安,也并没邀胤禛一道。胤禛自然不想即刻就去,他也有些事儿要弄清楚。当下也没回自己的干东三所,反而穿过御花园,往干西头所去了。胤禛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儿老八不可能不知道,却没在太子那儿见着他,不去问问胤禩,胤禛心里总还有些不踏实。因为自小跟胤禩关系不错,后来虽然有误会,但总算是解开了。再加上胤禟的关系,胤禛总是习惯性的把胤禩当成自己人,凡事没个商量的时候,总想着跟胤禩说一番。

乾西头所里,胤禩正在练字,老祖宗说的每日千字,他到此时还一直坚持着。听到胤禛来了,连忙见礼,吩咐张祁年将皇太后前日里赏的金瓜团茶【1】拿出来给四爷品一品。前世里,胤禛就是最喜欢这种茶的。

“四哥真是稀客,我这自搬了地方,您还是头回来呢!”胤禩知道胤禛不会客套,也没强求他,自顾自地说着,从张祁年手里接过泡好的茶亲自端到胤禛面前,“您尝尝,这是云南贡上的,我是借了五哥的光,才讨了一个团儿,就只一两,一直没舍得喝,就等着四哥来了。”

胤禛听了嘴角也带了些弧度,心情一好,话也自然了些:“在额娘那儿喝过,确是好茶,我讨要都讨要不来,倒还是八弟面子大些。”

胤禩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一个眼神示意张祁年退出去。苏培盛看看胤禛,见胤禛没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在胤禛身后站着。

“四哥有事儿便直说吧,我知道你向来不喜客套,倒让弟弟也不敢客套得过了,招了四哥的嫌。”胤禩说着拉了个圆凳,在胤禛对面坐了,一派闲适模样。

“今日太子把三哥和我叫去毓庆宫了,说是汗阿玛有意御驾亲征,让我们请安的时候劝劝,”胤禛倒是开门见山。

胤禩见胤禛没瞒着他,当下也点头道:“二哥这么说了,四哥就去劝劝吧。”

“你也知道这么回事?”胤禛端起茶抿了一口。

“嗯,今儿下学的时候,二哥告诉我了。也就是说一下,这好事儿可没派给我。依我看呀,要是真的,小九小十两个想必要高兴坏了,指不定小九还要央着四哥您带着出宫玩儿呢。”

胤禛见胤禩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略有些不悦,目光一沉,面色也冷了。一时只是喝茶,并不说话。

胤禩一笑:“四哥生气了?俗话说得好,气大伤身。二哥说了,这回汗阿玛定然是要去的,咱们怎么劝都是枉然。只是战场上有些东西说不好,总还是有危险的。俄罗斯人虽然跟咱们签了条约不管此事【2】,但蛮夷之邦,岂是重然诺的?我听戴先生说,他们火枪厉害,能打几百步远,要是真出兵了,也确实危险得紧。别的倒没什么要紧,只这一项,我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的。”

“你跟太子也这么说了?”胤禛问。

“没啊,二哥又没问我,我说这些干嘛。”

胤禛听了一时又有些高兴起来,问:“说这些能劝动汗阿玛么?”

“四哥要用我这些荒唐话劝汗阿玛?倒也成,试试也好。我觉着这仗也不一定非要汗阿玛亲自打,伯王、叔王不都正值壮年?还有大哥……”胤禩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其实这些事儿我也不太懂,我听常赫说,他玛法十三岁就领了镶白旗,上过战场了【3】。我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啊,只怕四书五经还读不全呢。”

胤禛顿时明白了。站起来拍拍胤禩的肩膀,又去书桌前看看胤禩练的字,两人探讨一番。直到天色很晚了,胤禛才告辞回去。一路上胤禛细细思索着胤禩说那些话时候的神情,却怎么也确定不了,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