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活儿清了,场上的活儿没清。脱粒机响得不倦。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杈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浪操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精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