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金粉世家 >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说了一阵,捧牌的捧牌,拿筹码的拿筹码,便一路到燕西的书房里来。燕西笑道:“你们带了钱来了吗?”阿囡道:“带了钱来了,一个人带了三块钱。这还不够输的吗?”燕西笑道:“三块钱能值多少?”玉儿道:“七爷不是说了吗,输了可以借钱给我们吗?”燕西道:“输了,就要我借钱,设若三家都输了呢?”阿囡道:“自然三家都和七爷借钱。难道七爷说的话,还能不算吗?”燕西道:“算就算,只要你们都输我就都借。反正我不赢钱就是了。”阿囡道:“不见我们输了的七爷都赢去了。”燕西道:“不是我赢,另外还走出一个人来赢不成?”阿囡道:“我们还打算抽头呢。”燕西道:“你们还打算抽头给谁?”秋香道:“谁也不给,抽了头我们叫厨房里做点心吃。”燕西笑道:“很好,我也赞成,那样吃东西,方才有味。”玉儿道:“七爷也和我们一块儿吃吗?”燕西道:“那有什么使不得?现在是平等世界,大家一样儿大小。你不瞧见柳家的少爷,讨了小怜作少奶奶吗?”玉儿道:“各有各人的命,那怎样比得?”秋香红了脸,啐了玉儿一口,说道:“亏你还往下说!”燕西笑道:“你又算懂事了,以为我说这话是讨你们的便宜哩。”阿囡撅着嘴道:“还不算讨便宜吗?”燕西道:“这更不对了,就算讨便宜,我也是讨他们两人的便宜,和你有什么相干呢?”秋香道:“七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燕西道:“不要闹了。我说错一句话,也不吃什么劲,何必闹个不歇呢?打牌罢,回头打不了四圈,又要吃晚饭了。”秋香道:“我们在里面那屋子里打罢,在这里有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书房后面,有一个套间,本是燕西的卧室。因为他不在这里睡,就空着了。燕西道:“在这里打,免得人知道,我就不喜欢人看牌。”阿囡道:“七爷不喜欢人看牌,为什么自己又去看别人的牌呢?”燕西笑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刚才你就和秋香闹着玩。为什么不许我和你闹着玩哩?”阿囡道:“姑娘和姑娘们闹着玩,不要紧的。”燕西道:“秋香,你们打她一顿罢,姑娘和姑娘闹着玩,那是不要紧的。”阿囡道:“到底是打牌不打牌呢?不打牌,我这就要走了。”说毕,捧了那个筹码盒子,转身就要走。玉儿一拉住,笑道:“别真个闹翻了,来罢来罢。”于是掩上门,就坐下打起牌来。燕西坐在阿囡对面,玉儿在他下手,秋香在他上手。他将牌一起,便笑道:“我给你们声明在先,我是不愿打小牌的,但是和你们打牌,大一点儿也不成。我只有一个法子,非有翻头不和。你们留神点,别让我和了,和了是要输好多的钱的。”玉儿道:“我和七爷讲个情,临到我的庄上,你别做大牌,成不成?”秋香笑道:“傻瓜,你不让他做去,他非翻头不和,哪里有几盘和?这样一来,我们正好赚他的钱呢,你倒怕。”玉儿道:“不是我胆小,设若在我庄上,和一个大牌,那怎么办呢?”燕西笑道:“那也是活该了。设若我到你庄上不和,她两人还要说咱们给她轿子坐呢?”秋香望着玉儿,玉儿忍不住笑,把脸伏在桌子上。秋香也是笑得满脸绯红。燕西道:“这很奇怪,我这样一句不相干的活,为什么这样好笑?”阿囡板着脸道:“可不是!就这样没出息。”燕西笑道:“看你们的样子,不要是真商量了一阵子,并一副三人轿子来抬我吧?”阿囡笑着将面前的牌,向桌上一覆,说道:“我们先难后易,别打完了牌再麻烦。七爷要怕我们用轿子抬你,那是赶紧别打。”燕西指着阿囡道:“亏你做得出,我就这样说一句,那也不吃劲,为什么就不打?”阿囡笑道:“我们可是一副三人轿子,七爷愿坐不愿坐?”燕西道:“你们三人就是合起伙来打我一个人,我也不怕。”秋香道:“这话全是七爷一人说了。先是怕我们抬轿,过会子又说,就是坐轿也不怕。”燕西道:“你们不抬我最好,若是硬要抬我,我先要下场,也叫你们好笑。所以我只好那样说了。”燕西口里说着话,手上随便地丢牌,已经就让秋香和了。阿囡笑道:“这可是七爷打给她和的,不是我们的错吧?”燕西道:“但愿你们硬到底就好。”自这一牌之后,燕西老是不和,而且老要做大牌,不到三圈,输的就可观了。燕西给他们筹码的时候,却是拚命的抽头钱。笑道:“反正是我这一家输,多抽两个头钱,就多弄点吃的,我还可以捞些本回来哩。”阿囡道:“要吃东西,就得先说,回头厨房一开晚饭,又把我们的东西压下去了。”燕西道:“我自己分付厨子做,料他们也不敢压下去。”回手在墙上按着铃,就把金荣叫来了。金荣也不知道里面屋子是谁打牌,不敢进来,便在外面屋子里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你分付厨房里,晚上另外办几样菜,和四个人的点心,就写在我的帐上。”金荣道:“不要定一个数目吗?”阿囡禁不住说道:“不要太多了,至多四块钱。”金荣将门一推道:“阿囡姐也在这里吗?”这一推门,见是这三位牌客,便笑了一笑。燕西道:“下雨天,我走不了呢,捉了他们三人和我打牌,你可别嚷。”金荣笑道:“七爷不说,我也知道的。”秋香道:“荣大哥,劳你驾,你知会我那边的赵妈一声,若是三少奶奶找人,就来叫我。”玉儿道:“我也是那话,劳你驾。”金荣笑道:“你三位都放心赢钱罢,全交给我了。”燕西道:“你是吃里扒外,叫她们三个都赢,就输我一个人吗?”金荣一想,这话敢情说错了,笑着走去。不多一会,天色已黑,燕西索性叫金荣来,换了加亮的电灯泡,继续往下打。阿囡道:“这电灯大概是一百支烛的呢?太亮了。若是上房有人打这里过,看见里面通亮,一问起来,倒是不好。”燕西道:“那也要什么紧?无非是打牌。他们都打牌,咱们打牌,就犯法不成。”阿囡究竟不放心,放下牌来,将蓝色的窗帘,一齐放下。居然打完四圈牌,一点没有人知道。

这天下午,燕西从外面回来,正因为玉芬有约,前日的牌没有打完,今天来重决胜负。一走到玉芬这里,扑了一个空,那小丫头秋香,却说道:“大爷和大少奶奶打架了,大家都在那里,七爷还不看去。”燕西听说,赶快走了过去,只见敏之、润之也走过来。润之在院子里嚷道:“这天气还没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呢,怎样厮杀起来了?”燕西见他姐姐说笑话,这才料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问道:“怎么了?”润之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大哥在前面说他一家子的理,我才知道后面闹过了一场。”说着话,姐弟三人走进屋去。只见佩芳脸上的泪容,兀自未曾减去,躺在藤椅上和玉芬、慧厂说话。玉芬道:“得了,你就装点模糊,算吃了一回亏得了。一定闹得父亲母亲知道,不过是让大哥挨几句骂。”佩芳道:“挨骂不挨骂我不管。就是他挨一顿骂,我也不能了结。”润之笑道:“这交涉还要扩大起来办吗?大哥挨了骂还不算,还要他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佩芳忍不住笑道:“你又胡说!老七还在这里呢。”玉芬笑道:“还是六妹有本领,我们空说了半天,大嫂一点儿也不理会,你一进门,她就开了笑容了。”润之道:“倒不是我会说,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缘,不过提到大嫂可乐的事,她就不能不乐了。”大家一阵说笑,把佩芳的气,却下去了许多。只有燕西一个人,是个异性的人物,身杂其间,倒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廊下走着,闲看着院子地下的花草。石阶之下,原种着几丛外国来的凤尾草,现在已经交到秋初,那草蓬蓬勃勃长得极是茂盛。凤尾草旁边,扔了一把竹剪子,上面都沾满了泥土。这个院子里的花草,原来每天是归小怜收拾。现在小怜去了三天,这剪子就扔在这里,令人大有室迩人遐之感了。由此便又想到小怜的身世。现在她若果然跟着柳春江在一处,那也是她的幸福。就怕柳春江是一时的**行动,将来一个不高兴,把她扔下来,我看小怜倒是有冤无处说呢。一个人尽管发愣,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就出了神了。润之在屋里道:“刚才看见老七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敏之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天到晚六神无主,东钻一下,西钻一下。依我说,应该把他送到外国一个很严厉的学校里去,让他多少求点学问。他现在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生活?”玉芬道:“他过的什么生活呢?就是恋爱生活。一天到晚,就计划着怎样和人恋爱。本来呢,有这样大了。”玉芬说到这里,赶快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左手却对窗外指了几指,轻轻地笑道:“他还没有走呢,你看,那不是他的人影子?”润之走出来,见他呆呆地望着,只管发愣,便问道:“你看什么?”燕西猛然省悟,回头笑道:“你们在屋子里说得闹热轰天,我插不下嘴去,只好走出来了。”润之轻轻地道:“大嫂的气,还没有消,我们要她打牌,让她消消气。”燕西道:“今天原是来打牌的,自然我是一角,可是我几个钱全花光了。若是输了的话,六姐能不能借几个钱我用用?”润之道:“怎么着?你也没有钱吗?你有什么开销,闹得这样穷?”燕西道:“父亲有半年没有给我钱了,我怎样不穷?”润之道:“上年三月,我查你的帐,还有两千多,一个月能花五六百块钱吗?”燕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把钱全花光了,不但一点儿积蓄没有,我还负了债呢。翠姨那里借了三百块钱,三嫂那里也借了三百块钱,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恐怕快到千了。我非找一千块钱,这难关不能过去。”润之道:“一千块钱,那也是小事,你只要说出来,是怎样闹了这一场亏空?我就借你一千块钱,让你开销债务。”燕西道:“这就是个难题了。我也不过零零碎碎用的,哪里说得出来。说得出来,我也不会闹亏空了。我想六姐不大用钱,总有点积蓄,替我移挪个三百四百的,总不在乎。”润之道:“你这样拚命地借债,我问你,将来指望着哪里款子来还人?”燕西还没有将这个问题答复,玉芬也走出来道:“你姐弟两个人怎样在这里盘起帐来了?”燕西笑道:“不是盘帐,打牌没有本钱,我在这里临时筹款呢。”玉芬道:“打一点大的小牌,还筹什么款?”燕西道:“我还有别的用处,老债主子,你还能借些给我吗?”玉芬道:“你又要借钱,干吗用呀?少着吃的呢?少着穿的呢?他们大弟兄三,都有家眷了,还不象你这样饥荒呢。”燕西道:“他们都有差事,有支出的也有收入。我是不挣钱的人,怎么不穷?”玉芬道:“爸爸每月给你三百块钱的月费,你做什么用了?”燕西道:“我早就支着半年的钱用了,不到下月底,还不敢和爸爸开口呢。六姐,三姐,我这里给你二位老人家请安,多少替兄弟想点法子。”说着便将身子蹲了下去。玉芬笑道:“好哇,你在哪儿学的这一着儿?可是你这种臭奉承,我们不敢当,多大一把年纪,就耍称老起来哩。”燕西笑道:“这可该打,我一不留神,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你老人家’一句话,实在不象话,你只当没有听见罢。三姐的钱更是活动,人也挺慷慨,大概……”玉芬道:“别大概大概,掉什么文袋了,你说还借多少钱?让我和六妹凑合凑合。”润之道:“不成!别叫我凑合。我是个吝啬鬼,一毛

刘蔚然拍着掌在一边叫好,这样一来,大家就闹起来了。这时,酒菜已在屋子中间的桌上摆下,开了风扇,三男一女,便开怀喝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已到了两点多钟,胡同游人已少,班子里人声静寂,金铃可以专陪他们说笑。有些好事的姑娘,进来和金铃说话也来凑趣。金刘二人因话答话,各人又招呼了一个姑娘。凤举招呼的叫玉桃,刘蔚然招呼的叫花魁,也坐在各人身后,替二人劝酒。大家正喝得高兴,忽然遥遥地听见两声鸡叫。凤举道:“哎呀,很夜深了,我们应该散席了。”说着,站起身来,不觉身子晃了几晃,觉得脑筋有点昏沉沉的,两只手扶着桌子,撑住了身体,笑道:“我真不中用,有些醉了。”玉桃看见,却亲自拧了一把热手巾给凤举,上面多多地洒了些花露水。那香气一冲,凤举觉得人精神些,接上又吃了盘子里几片雪梨,便走到一边沙发椅上一躺,笑道:“闹得够瞧的了,明天下午,衙门还有两件要紧的公事得办,我们回去休息休息罢。”玉桃扯着凤举的手道:“快天亮了,索性天亮回去罢。”刘蔚然也是有些倦意,和凤举同意,也坐到一边去。朱逸士道:“这个时候,车子都没有得

佩芳一面看信,脸色是时时刻刻地变幻,到了后来,不觉垂下泪来。玉芬道:“怎么样?这孩子真走了吗?”佩芳将信扔在桌上道:“你们大家瞧这信。”玉芬展开信纸,大家都围上来看。大家轮流地将信看完,都不胜诧异。尤其是燕西,好象受了一种什么刺激似的,有一种奇异的感想。玉芬道:“她这信上说了,六妹知道她的婚事,把六妹请来问问看,她究竟是跟谁跑了?”有那多事的老妈,听见这句话,不要人分付,早把润之就请来了。润之笑道:“小怜真走了?我很是佩服她有毅力,能实行自由恋爱。”玉芬道:“你还说呢,她说这事你全知道,你瞧瞧这信。”说着,就把信递给润之看。润之道:“不用看,我知道,她是跟那柳春江走了。不过那姓柳的能不能够始终爱惜她?我可不敢保险。这人老七应该认得,你看他们会弄到哪种地步呢?”燕西道:“这个人认是认得,也是一个很漂亮的角色,要说他和小怜结婚,我也不敢相信,或者不至于是他吧?”润之道:“小怜眼光很高的,不跑则已,若是跑走,姓柳的决不能没有关系。”于是就把小怜和柳春江认识的经过,略为说了一遍。凤举一顿脚道:“一点不错。由蒋妈转交给小怜的信,发信的人,不是自称春香吗?春江春香,声音很有些相近。我看一定是这小子,我们马上可以到他家里要人。”佩芳道:“要你这样大发脾气做什么?人是我的,我愿意她走,就让她走。你有什么凭据,敢和柳家要人?现在这样夜静更深,你跑到人家去,说得不好,还仔细挨人家的打呢。”凤举道:“你愿意让她走,那还说什么。要不然的话,今晚上不找她,明天她远走高飞,可就没法子找她了。”佩芳默然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罢!我好人做到底,由她去。她若上了别人的当,也不能怪我。”润之道:“大嫂这种主张很对,这事一闹起来,一则传说开了,不大好听。二则她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跟了姓柳的走,主张是不会变更的,就是勉强把她找回来,她一不好意思,寻起短见来,那更糟了。”玉芬道:“我们虽不必找她回来,也得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不是跟姓柳的走了?”佩芳道:“怎样地打听呢?不大方便吧?”玉芬道:“我们真个派人到柳家里去打听不成吗?只要随便打一个电话到柳家去问问,那姓柳的还在家没有?若是接连几回打听不出来,这人一定走了。”佩芳坐在一边默然无语。大家便料她心里受有重大的感触,也就只把看破些的话来宽慰她,不再说小怜不对。佩芳也不打牌了,无精打采,自回房去。凤举却唠唠叨叨,埋怨她不已。佩芳道:“你不要起糊涂心思,你以为小怜跑了,你是失恋了。我敢断定说一句,她始终没有把你看在眼里。她走了,你在我面前吃这种飞醋,有什么意思呢?人是去了,你大大方方的,不算一回事,人家也许说你有人道。现在人既不能回来,做出这样丧魂失魄不服气的样子,白惹人家笑话,我看是不必吧?”这几句话,正说中凤举的毛病,他本躺在外面屋子里那张藤榻上,便叹了一口长气。佩芳隔着壁扇说道:“叹气作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分,那是强不来的。睡觉罢,不要生气了,你还是陪着你的黄脸婆子罢。”说毕,噗哧一笑,又将壁扇拍了两下。凤举也就悄然无声,自去睡觉。

因为玉芬写了信,叫自己回来,现在既然回来了,落得作上一个顺水人情,去看她一看,表面上就算是应召回来的。他于是绕着一个弯子,转过牵牛花的篱笆侧面,先向里面看看,他们在那里作什么?只见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大理石的小圆几,玉芬和着白秀珠各躺在一张藤椅上。秀珠笑道:“表姐,你一杯汽水,摆了许久,气全跑了,不好喝了。”玉芬道:“我先喝了一杯了,我不敢再喝,怕闹肚子哩。”秀珠道:“汽水不喝罢了,刚才吃午饭,凉拌鸡丝怎样也不能吃?那是熟东西呢。”玉芬道:“虽然是熟的,厨子也是用冰块冰了再拿来的。”秀珠道:“你向来爱吃凉的,怎么全不吃了?你忌生冷吗?”玉芬笑道:“不错!我今天忌生冷。你一个姑娘家,留心这些事做什么?”秀珠站起来,拿着玻璃杯子在手上,笑着对玉芬说道:“我要泼你。”玉芬道:“怪呀,这是你自己把话说漏了,倒要怪我呢。”秀珠道:“你这一张嘴,实在太厉害,怪不得你家三哥见了你,怕得耗子见了猫似的。”玉芬笑道:“你别胡说!我们是恩爱夫妻,不能象别人,还没有过门,一会子亲热得蜜似的粘在一处,一会子恼了又成了冤家。”秀珠板着脸道:“你别这样说,不荤不素的。你再要这样说,我可真急了。”玉芬站起来,笑道:“你这丫头,越过越不是东西了,既要利用我,又不肯在我面前说实话,总是搭架子,你不知道你表姐,倒有一番痴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以为我故意说这些话,把你开玩笑吗?”秀珠放下玻璃杯,在藤椅上一躺,背过脸去道:“谁听你这些疯话!”玉芬道:“我这是疯话吗?好罢,以后你别求我。”说到这里,将玻璃杯内半杯汽水,顺手向牵牛花架上一泼。这一泼不偏不倚,正泼在花叶后面燕西的脸上。燕西被这冰凉的汽水泼个冷不妨,吃了一惊,失声哎哟了一声。玉芬道:“谁在那里藏着?”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一面揩着脸,一面走了出来,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着听你们说话。因为走到篱笆外,看见你们坐在这里谈天,我不知道来了哪一位客,先在那里张望一下,你就下这种毒手。”玉芬道:“七爷,你这可冤枉死人了,我真不知道你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巧,一泼就泼在你脸上。”燕西回头见秀珠穿了一件短袖水红纱长衫,两双雪藕也似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笑道:“密斯白,几时来的?”白秀珠一想刚才和玉芬所说的话,全被人家听见了,正有些不好意思。她早已取出胸前小袋里面一块七寸见方的小绸手绢,平铺在脸上,仰着脸向天,在藤椅上假睡。眼睛在手绢里面,却是睁开的,偷看着燕西。一见人家目不转睛地向自己看来,越发难为情。这时燕西问她的话,又不忍不理会,将手绢取下,身子向上一起,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七爷来了。”说毕,站了起来,就要走开。玉芬将两手一伸,拦住去路,笑道:“你要往哪里走?”秀珠道:“屋子里擦一把脸去。”玉芬笑道:“都这么大了,别小孩子似的捉迷藏了。要擦脸,我叫他们舀一盆水来,何必走开?”白秀珠被她拦住,只得坐下。玉芬便喊着秋香,也端了一张藤椅来。让燕西在一处坐下。玉芬笑道:“我以为我那封信去,你未必来呢,不料你真赏面子,果然来了。”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那样不知上下?嫂嫂叫我来,来了还要算赏面子。”玉芬对秀珠看了一眼,有句话说到口边,又忍住不说。然后想了一想,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很忙,请你抽空回来,那是不容易的呢。”燕西笑道:“这越发是骂我了,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最闲的人,怎样倒反忙起来了?”玉芬笑道:“你越闲,就是你越忙。闲得最厉害的时候,怕是连你的人影子都找不着呢!”秀珠听说,坐在那里抿着嘴笑。燕西道:“这样一形容,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了。”

冷太太收了这三百元现洋,自然痛快些,心里那一层积忧,倒解除了许多。清秋说道:“妈!现在手边下有钱了,我可以剪头发了吧?”冷太太道:“这孩子说话很奇怪,我有钱没钱,和你剪发有什么相干?”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因为没钱,老对我发愁吗?因为你老人家发愁,我怕剪了发,格外惹你生气,所以不敢下手。”冷太太道:“我早就说,我不管,还问什么呢?”韩妈道:“可不是!我听见金少爷说。他们一家人,都剪发的。”清秋道:“我剪我的发,他家里人剪发不剪发,和我什么相干?”韩妈道:“我是这样说,现在太太小姐剪发的多着呢。”冷太太且不理她,对清秋道:“剪可是剪,别剪着那样秃头秃脑的,那也寒碜。”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说不管吗?”冷太太道:“我管是不管,但是剪得同爷儿们似的,穿女人的衣服,不嫌不好看吗?”清秋道:“自然不会弄得那样子。东交民巷有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馆,他那里剪得很好。我好多同学,都是在那里剪的发。”说到这里,只听见外面有人笑道:“密斯冷,真阔呀,还要上东交民巷去剪发。”说着话,有两个女子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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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怜不敢辩嘴,便上楼去,把那绣花绷子拿了下来。佩芳忙着先洗了个手,又将丝线、花针,一齐放在小茶几上,和绣花绷子迎着窗子摆着,自己茶也没喝,赶着就去绣花。一鼓作气的,便绣了两个钟头。凤举由外面回来,笑道:“今天怎样高起兴来,又来弄这个?”佩芳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去绣她的花。金凤举一面脱长衣,一面叫小怜。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说道:“小怜现在总是贪玩,叫作什么事,也不会看见人。”佩芳问道:“你又有什么事,要人伺候?”凤举道:“叫她给我挂衣裳啦。”佩芳低着头绣花,口里说道:“衣裳架子就在屋里,你自己顺手挂着就得了,这还要叫人,有叫人的工夫,自己不办得了吗?小怜不是七八岁了,你也该回避回避,有些不用叫她做的事,就不要叫她。”凤举自己正要挂上长衣,廊子外面的蒋妈,听说大爷要挂长衣服,便进来接衣服。凤举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自己将衣服挂起,弄得蒋妈倒有些不好意思。佩芳便道:“蒋妈去替我倒碗茶来。”蒋妈走了,佩芳对凤举瞟了一眼,撇着嘴一笑。凤举伸了一个懒腰,两手一举,向藤榻上一坐,笑道:“什么事?”佩芳拈着花针,对凤举点了几点,笑道:“亏你好意思!”凤举道:“什么事?”佩芳低着头绣花,鼻子里哼了一声。凤举笑道:“你瞧这个样儿,什么事?”这时,蒋妈将茶端来,佩芳喝着茶,默然无语。蒋妈走了,佩芳才笑道:“我问你,你先是叫小怜挂衣服,怎样蒋妈来挂,你就不要她挂呢?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有人挂得,有人挂不得?”凤举道:“这又让你挑眼了。你不是说了吗,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就办得了,我现在自己挂,不叫人,你又嫌不好,这话不是很难说吗?”佩芳道:“好,算你有理,我不说了。”

这天柳春江特意来找他,先就笑道:“老余,你猜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来了?”余健儿道:“无头无绪,我怎样猜呢?你必得给我一点线索,我才好着手。”柳春江笑道:“就是前两天新发生的事,而且你也在场。”余健儿哪里记得夏家信口开河的几句笑话,猜了几样都没有猜着。柳春江道:“那天你还说了呢,可以给我想法子呢,怎样倒忘了?”余健儿道:“是哪一天说的话?我真想不起来了。”柳春江笑道:“恐怕你存心说不知道呢,夏家礼堂上一幕,你会不记得吗?”余健儿笑道:“呵!我想起来了,你真个想吃天鹅肉吗?”柳春江道:“你先别问我是不是癞蛤蟆,你看我这东西。”说时便将小怜给他的一封信交给余健儿看。余健儿将信纸信封仔细看了几遍,又把信封上邮政局盖的戳子,看了一看,笑道:“果然不是私造的,你怎样得到这好的成绩?佩服佩服!”柳春江于是一字不瞒地把他通信的经过说了一遍。便念道:“不做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余健儿笑道:“我看你这样子,真个有些疯魔了。怎么着,要我给你做红娘吗?我怎样有那种资格。”柳春江道:“当然不是找你。你不是说密斯脱贺的爱人,和金家认识吗?你可否去对密斯脱贺说一说,请密斯毕调查一下。”余健儿道:“男女私情,不通六耳,现在你托我,我又托贺梦雄,贺梦雄又托密斯毕,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大家都知道了,那怎样使得?”柳春江道:“有什么使不得?我又不是做什么违礼犯法的事,不过打听打听她究竟和金家是什么关系罢了。打听明白了,我自用正当的手续去进行。就是旧式婚姻,男女双方,也免不了一番打听啦,这有什么使不得?”余健儿道:“你虽然言之成理,我也嫌你用情太滥。岂有一面之交,就谈到婚姻问题上去的?”柳春江道:“你真是一个菩萨。古人相逢顷刻,一往情深的,有的是啦。”于是笑着念词道:“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余健儿笑道:“得了得了,不要越说越疯了。说我是可以和你去说,真个有一线之希望,你怎样地谢我?”柳春江道:“只要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都可以办。”余健儿道:“我要你送我一架钢琴,成不成?”柳春江道:“哎呀,送这么大的礼,那还了得?”余健儿道:“你不说是只要力量所能办的,就可以吗?难道你买一架钢琴还买不起不成?”柳春江道:“买是买得出来,可是这个礼……”说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将脚一跳道:“只要你能介绍成功,我就送你一架钢琴,那很不算什么。”余健儿笑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情急了。三天以后,你等着回信罢,我余某人也不乘人于危,敲你这大竹杠。无论如何,后天回信,你请我吃一餐小馆子罢。”柳春江道:“小事小事,小极了。就是那么说,你无论指定哪一家馆子都可以,准以二十元作请客费。”余健儿道:“二十元,你就以为多吗?”柳春江道:“不知道你请多少客?若是不大请客的话,我想总够了。”余健儿道:“我们两人对酌,那有什么趣味?自然要请客的。”柳春江笑道:“你不要为难我了,你所要求的,我都答应就是。”余健儿见他说出这可怜的话,这才不再为难他了。当天余健儿打了一个电话给贺梦雄,说是要到他家来。这贺梦雄在北京并无家眷,住在毕姨丈家里,姨表妹毕云波就是他的爱人。他两人虽没有结婚,可是在家总是一处看书,出门总是一处游玩,一点不避嫌疑。所以有什么话彼此就可以公开地说。这天余健儿去找他们,正值他两人在书房里看书。他们见余健儿进门,都站了起来。余健儿笑道:“怪不得柳春江那样地找恋人,看你们二位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呀。”毕云波抿嘴儿微笑一笑,没有作声。贺梦雄道:“气势汹汹地跑了来,有什么事?”余健儿笑道:“当然有事呀,而且是有趣的事呢。”于是便将柳春江所拜托的事,一头一尾地说了。因笑着问毕云波道:“那个人,密斯毕认识吗?”毕云波道:“那天来宾人很多,我不知道你们指的是谁?”余健儿将头挠了一挠,笑道:“这就难了。你根本就不知她姓什么,这是怎么去调查?”毕云波道:“有倒有个法子,我亲自到金家去走一趟,问那天和梅丽同来的是哪一位,这不就知道了吗?”余健儿原怕毕云波不肯做这桩事,现在还没有重托,她倒先告奋勇起来,却是出于意料以外。笑道:“若有你这样热心肯办,这事就有成功的可能了。密斯毕哪一天去?”毕云波笑道:“这又没有时间问题的,今天明天去可以,十天半月之后去也可以。”余健儿笑道:“十天半月?那就把老柳急疯了。”贺梦雄笑道:“好事从缓,何以急得如此呢?”便对毕云波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金家去一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也是我们应当尽的义务呀。”云波道:“我只就给你们调查一下她究竟是谁?其余我不可管。”余健儿道:“当然,只要办到这种地步,其余的,我们也不管啦。”云波笑道:“哪可以,让我先打一个电话,看他们谁在家?”说毕,就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他们五小姐六小姐都在家,我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罢。”

梅丽听她母亲这样一说,又觉得归了面子,把小怜引来,让人家下不了场。便鼓着嘴道:“我一个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说毕,也不问别人,自回房去了。一会儿功夫,新娘家里,把傧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过来,金太太派老妈子来叫梅丽去试一试,她也不肯去。原来魏家这位小姐,非常美丽,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两边事先约好了,这男女四位傧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两位男傧相穿一色的西装,是由男家奉送。女傧相穿一色的水红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这样一来,将来礼堂上一站立,越发显得花团锦簇,这都是有钱的人,能在乐中取乐。梅丽在魏小姐同学中,是美丽的一个,所以魏小姐就请了她。这种客,是魏家专请的,不象平常的客,可以不去。这时梅丽闹别扭,说是不去,金太太确有些着急。梅丽她虽然是庶出的,因为她活泼泼地,金铨夫妻都十分宠爱,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丽一次叫不来,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怜叫来,让她引着梅丽来。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这回不去,你下次有脸见魏小姐吗?”梅丽道:“妈要我去,我就得带小怜去。”说到这里,只听见吴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应声道:“八妹什么事,这样看得起小怜?非带她去不可。”一面说,一面走进来。金太太道:“你听听,这个新鲜话儿,人家去请她作傧相,她要带小怜去。我想,是个老太太出门呢,带一个女孩招呼招呼,还说得过去。一个当女学生的人,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好象是有意铺排,不怕人家骂吗?”佩芳笑道:“我倒猜着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听到人说,魏夏两家人多,傧相是要惹着人家看的,有些怯场,对不对?”梅丽一扭身,背着脸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场,就不该答应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标致,人家是不会请作傧相。既然请了,就很有面子。许多人还想不到呢,哪有拒绝的?当时魏家小姐请八妹,八妹一定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想,许多人看着,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来。”于是扯着梅丽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不是?”梅丽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发低着头笑。金太太道:“带了小怜去,就不怕臊吗?你要带她去,你不怕人骂,我可怕人骂!”吴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个法子。那魏小姐和我会过几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场道一道喜就回来。现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怜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作客?”佩芳道:“妈妈也太老实了。使女的脸上,又没挂着两个字招牌,人家怎样知道?不是我们替自己吹,我们家里出去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呢。叫小怜跟着八妹去,就说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吗?”

燕西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只听见一阵铁器声响,吓了一跳。恰好那屋子里的玻璃窗纱,已经掀在一旁。隔着玻璃,远远的望见秀珠拿着一柄指挥刀,在手中乱舞。燕西吓慌了,喊道:“嫂子嫂子,刀!刀!快快开门。她拿着一把刀。”白太太在外面屋子里也听见里面屋子刀声响亮。拿着钥匙在手上,塞在锁眼里,只是乱转,半天工夫,也没有将门打开。本来那门上,有两个锁眼,白太太开错了。这样一闹,老妈子听差,都跑来了。一个听差,抢上前一步,接过钥匙才将门打开。秀珠闪在一旁,红着脸,正在喘气。不料这门他开得太猛些,往里一推,秀珠抵制不住,人望后一倒。桌子一被碰,上面一只瓷瓶,倒了下来,哗啦一声,碰了一个粉碎。白太太慌了,急着喊道:“怎么了?”抢上前,就来夺秀珠的指挥刀。说道:“这个事做不得的,做不得的。”秀珠拿着指挥刀,原是打门,她嫂嫂却误认为她是自杀。秀珠看着面前人多,料也无妨,索性举起指挥刀来,要往脖子上抹。白太太急了,只嚷救命。两三个听差仆妇,拥的拥,抱的抱,抢刀的抢刀,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边去。秀珠偷眼一看燕西,在外面屋子里,靠着一把沙发椅子站定,面色惨白,大概是真吓着了。秀珠看见这样,越发是得意。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将起来。在秀珠以为这种办法,可以引起燕西怜惜之心,不料越是这样,越显得泼辣,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层厌恶。白太太到里面劝妹妹去了,把燕西一个人扔在外面屋子里,很是无趣,他也就慢慢地走将出来,六神无主地坐着汽车回家。

这露莎两个字,是润之法文的名字。方游又把它翻转译成汉文的。这样直接写着外国名文,他以为彼此是爱慕的表现呢。随又看了一张是:露莎:今天我又到凯自尔路那家理发店里去了。当然的,你要疑心我不是去理发或者刮脸,乃是去修指甲。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可嘉的消息,我以前所说那个含情脉脉的修指甲女子,她已被店主辞去了。今天这个新女工,我猜她是下等酒店里的舞女,不敢惹她呢。写出博你一笑。祝你放心!你诚实的朋友游

谢绍罴笑道:“韵转得自然,这样入题,有李太白《梦游五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级入云去,直到山巅觉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