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队到三队,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人还没过河呢,河对过就有人叫,一看,巧得很,就是三队队长朱小可。本来河上有座桥的,但要绕几步路。麻营长一是走的热了,想就着河水过把脸。于是就干脆挽了裤脚下到河里。七八月的天,河上还没有拦坝,有雨河水就深些,没雨河水就只到小腿弯。河里还有大石头,露出水面,也可以踩着石头过河。

喝着酒,就找些闲话来说。麻营长就说起抓逃犯的事,不料,说到逃犯的名字,那两个拖拉机手却是知道的。农机站和农技站是两个单位,却都是农水系统。都说王文博这个人很有名的,做了很多事,现在都有得饭吃,他有很大功劳的。都不相信那样一个人敢打倒管教人员跑出来,又问,抓到了没有。口气里,倒有些希望不要抓到的好。

这天还真有大事了。麻营长不等听完电话,就已经一手心的汗。昨天晚上,省“五七”逃跑了一名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反动学术权威。四十多岁,别看他是知识分子,但穷凶极恶,他是打伤了一个看管人员才得以逃跑的。这个省“五七”,麻营长是知道的,就是省里设在县劳改农场的“五七”干校。看管的都是些大走资派,大臭老九。

朱小可想了想,好像那个说看见女人撒尿的拖拉机手是留的分头,说了声是。又问,你怎么会晓得。

凤仙说,那个分头下午来过家里,说地里石头多,叫我喊几个人去捡。我又不好得喊人去,我说给刘五年,是不是他没叫人去捡。

刘五年是副队长,平时朱小可不在队上都是他带工。不晓得他为什么没派人去捡。

朱小可说,“明天不消和刘五年说,你叫上几个人去。”想了想又说了句,“你叫上几个年轻媳妇。不要叫那些老的了小的了。”

凤仙看了朱小可一眼,故意说,“捡个石头,还挑人?”

朱小可没答凤仙的话,却换了话头说,“今晚一只鸡不够吃,麻子也在。”

“麻子在,两只鸡也不够吃。”凤仙不喜欢麻子,“回回吃好的,都有他的份,占便宜没个够。”

朱小可知道凤仙不喜欢麻子,也没说什么。倒是要说到占便宜的话,今天麻子就不如自己了。一想又想到包谷地里的事,想到亮太阳底下,白花花的上下晃。这时酒劲也上来,身子一阵一阵的热,就往凤仙身上凑。

凤仙拉开他手,说,“来红呢。”

朱小可就有扫兴。凤仙说,昨天喊你,你又不要。偏偏这会要。

朱小可说,我又不晓得今天你来那个。

两口子说到这里,吹了灯睡觉。折腾了一天,到底是累了,又没了想头,倒是倒床也就睡着。第二天一早,凤仙叫上四五个年轻媳妇,连上自己到生荒地里刨石头。

分头坐地头上,见了凤仙带着好些个年轻媳妇来,笑咪咪叫了声大妹子。凤仙不允,说,大妹子?你叫哪个?我大着你,我家那个更是大你,要么你叫我姐,要么你叫声嫂。

分头连声说,“叫错了叫错了。”又问凤仙身后几个媳妇,“你们说说,叫姐划得来,还是叫嫂子划得来。”

一个年轻媳妇说,“那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划得来了。”

听得这么一说,分头兴高采烈,追着那年轻媳妇问,“大妹子大妹子,那你给我说说,都有些哪样划得来?”

年轻媳妇厉害,反问说,“要我说给你听,我又有哪样划得来的?”

别的媳妇们嚷嚷起来了,纷纷说,“人家叫你一声妹子了啊。”

“不是一声,人家是连着声的叫。”

“就是了,凭空掉下一个亲哥哥,还要咋个才划得来?”

“人家怕是不想要哥,是想要个相好的吧?”

媳妇七嘴八舌,边说边笑。这些年轻媳妇喜欢和城里人说说笑笑,尤其是那些长得眉目清秀,又穿得齐齐整整的年轻男子。分头虽然是穿了一套工作服,但的确长得清秀,一张脸白白净净的,赶着这些年轻媳妇不是叫姐,就是叫妹子,逗得大家喜欢。

凤仙也跟着大家笑。其实晓得朱小可要她叫上几个年轻媳妇,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想那两个拖拉机手,从早犁到天黑,还整了鸡肉也不够吃的。来几个年轻媳妇,边干活,边陪着说说话,开个玩笑,就算打闹一阵子,也不咋的。

这一带半山半坝的村子有些习俗,干活的时候年轻男女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常见。平常也少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年里头,县上的电影队来大队放上几场电影,尽管都是老片子,但只要放,场院就挤满了人。除了这个也没别的。吃了晚饭就吹灯睡觉。一来闲坐着没事,二来还省灯油。虽然日子过得艰辛,但粗粗拉拉也总能混个肚子饱。人吃饱了,不也就有心思想的别的了。

年轻男女们打闹起来,也是借机释放一下存在身子里的那份热情。用麻营长的话说,骨头里那份骚劲你得有个地方使。这地方的人结婚早,除了能早点传宗接代,让骚劲找个地方使,恐怕也是一个原因。但这骚劲也怪,使了它又长出来,而且长得比原来还大。

其实也不怪,这不和人的力气一样吗?你天天下地干活,力气不是也越来越大吗。打个比方,十七八岁头上,你能挑个百十来斤的担子,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娃,哪个不能挑个百十二三斤?男人们私下自己说笑话,挑担子的力气全在腰上,娶媳妇那就练腰上的力气。这话有道理,挑过担子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说脚软,只有人叫腰酸。

打闹的厉害,男人借机摸一把女人的,女人则报复性地掐一把男人的腿根,是不兴翻脸作恼的。不过和城里人玩笑,更多是在嘴上,村里人晓得,城里人文化高,不时兴这个。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华公社虽然是半山区,却有一条方华河曲曲弯弯,清清亮亮绕出一片锦绣山川。挨着河边的这些村子,借了这山水的灵气,男子健壮精神,女子俊秀干净。因此,这地方就有这么一句话,宁喝方华洗米水,不吃城边墙根水。这意思,还不大看得起县城周边那一带的农民。当然人家也有人家的话,家家盖得瓦房,讨得方华婆娘。讨就是娶的意思。这话一半是显耀,一半呢,却是认可方华女子勤劳漂亮。

凤仙和她带来的几个媳妇,很快就和留分头的拖拉机手熟悉起来。似乎也知道凤仙喊她们来,也是想哄得人家高兴。这一高兴呢,拖拉机多打两个来回,给你多犁出几趟地,还是队上便宜。

小洼子这块地,地势低,开出来,能借上方华里的水。朱小可早就想犁出来。就算头年二年种不出好庄稼,撒上几把哨子苜蓿,冬天来了可以喂羊,养上几年她也就肥了。只是这片地太硬,石头又多,靠人挖的话,锄头得挖坏几十把,也只挖得屁股大的面积。

朱小可是硬了头皮请农机站的拖拉机来犁。一是队上没钱,二是拖拉机手们不喜欢犁这样的地,费油不说,还伤犁头。有的机手看到是犁这样的地,掉头就走了。有的就算给你犁,犁头放得很浅,犁过了,也就是铲起一层草皮。难得遇上这样两个拖拉机手。

分头兴高采烈,说,“我晓得了。”

媳妇们问他晓得什么了,分头说,“做姐做妹子就做不成相好的,那我还是叫凤仙嫂子。”

那个年轻媳妇说,“叫嫂子不如叫声妈呢?”

凤仙说,“我撒你的嘴。”作势要去撕。

那媳妇乖巧得很,一闪身闪到分头身后,叫道,“哥呀哥呀,你也不护着我。”

分头说,“你先说,叫妈有什么好处。凤仙嫂子这么年轻,哪里做得我妈,我妈都快五十岁了。”

媳妇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年轻媳妇也笑,边笑边骂分头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