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说,特级香片。

达摩凑过去一看,是一个叫“斯卫”的人。

他又问,哪里借的?

达摩一点一点积攒着自己的图书库。他早年的那一批书刊,许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记载,三两七钱、半斤、一斤一两……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书刊的总重量。五花八门优劣混杂,后来足有上百斤。父亲说,你这上百斤,就是我的两百斤,一毛六一斤,三十二块钱哪!是你妈一个月的工资。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书万卷的人家开始烧书了,达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攒书。平民人家,也有独享特权的时候,谁会关注这样的一个孩子有什么书呢?达摩后来说,在那一批书中,居然有当时省军级才能读到的那种黄皮书、灰皮书,如《托洛茨基回忆录》,《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读来像天书,有的终于没有啃完,有的读了等于没读。他也没想到,当时根本没有注意的那个哈耶克后来竟得了诺贝尔奖,还成了数十年后中国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书后来借丢了,不然拿了这本封皮上写着“六两五钱”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国的哈耶克权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后靠哈耶克红极一时的专家们,资格老到天上去了。

学校成了一个空壳,要几个人留守,达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员有几百元工资,没有多少实事可做,看管图书仪器办公用具,处理租赁教室业务,联办补习班,放相关人员的各种费用……后面这几项,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达摩却一眼就挑中了当看管员。

达摩说,说新也不新,看你怎么说。

一江春水:我是父亲。

眼看着在这儿磨蹭一两个小时了,正好小李也不知从哪儿玩回来了,便关了机器,回到自己科室

小李说,可以啊,拨号的,接上电话线就行,就是太慢,个邮件什么的还可以,聊天啊,视频啊,就急死人,咱在家用宽带用惯了,懒得在这儿上网。

看了这些,茹嫣有一种冲动,想说点什么,就像当初在考场外面,和那些家长们搭上几句话一样。其实,生活中,茹嫣是一个很矜持的人,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便是熟悉的,人一多,也会拘谨。想了想,毕竟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于是敲了几句话,打了一个回车,于是,互联网的BBs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叫“如焉”的鲜嫩网虫的留言:我是新来的。我儿子刚刚去了法国。看了大家写的文章,还有照片,很亲切。以后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学习。

儿子:还行,明天去学校,然后别人领着去看房,这一段时间会忙乱一些,没时间上网。

茹嫣就这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写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来。

小狗窜前窜后地跟她上楼。小狗只认“杨延平”这个大号,叫它平儿,平姑娘,它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你,似乎在问,你说什么呀?

四十多年之后,茹嫣有了一个自己的网名,一个儿子给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欢它,觉得比自己原名要朴素,要大气,有点道骨仙风

茹嫣叫道,你说些什么呀?

卫老师说,回城之后,她听说了,来找过我。这时她已经是右派了,在一家街道缝纫厂做工。她说,没当右派的时候,本来想过,等你回来,和你一起过。现在,就这样吧。我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就说,我已经和你一起过了,我每天闻着你的气息才能入眠。我把那听茶叶拿出来给她看,和当初一样,还是满满的,只是颜色退了一些。她哭了,说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满足了。

卫老师说,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卫老师找过她,不知道地方,一直没有找着。

文革开始后的一个傍晚,就是卫老师游行的那一天,听押解他的文艺界小将们在说,话剧团有一个漂亮的女右派,画画的,抗拒给她剪头,当即冲到大街上,一头撞在汽车上,伤得很重,还在医院抢救。他本能感觉到那就是她。傍晚,小将们将他押解到家,训斥一顿之后离去。他顾不得饥渴、伤痛和虚脱,找到那家医院,说自己是伤者家属。医院说,人在太平间。卫老师找到太平间,地上有几具尸体,很随意地扔着,她也在其中。她身上盖着几张报纸,只有一溜乌黑的长飘散在外面,似乎很骄傲地炫耀着。他轻轻掀开报纸一角,脸已变形,一边已经残毁,侧向地面,另半边古怪地笑着,似乎在说,看吧,没让剪掉我的头。

卫老师说,回家后,他把那一听茶叶珍藏在自己那只皮箱里,从此也不再买特级香片了。

此后,达摩只要回城,就常常到卫老师这儿来。那时,他和卫老师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歪歪倒倒风雨飘零的人,竟会活到一个新的世纪,成为一个耄耋老者,而这个耄耋老者,又石破天惊地成为一位思想文化界充满活力的斗士。当时,达摩常常觉得,卫老师那种无所顾忌甚至放浪形骸,都有些自残的意味。果然,他见到卫老师在陋室里挂出一副对联: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题记是“斯卫天命自贺”。

达摩默默看了半天,心里有些忧伤,有些疼痛,想,卫老师经历了漫长的如屈子一般的忠臣自省之后,终于彻底决绝,哪怕如嵇康一样痛快死去。

达摩努力笑笑说,卫老师,他们见了这几个字,就要把您打入地狱了。

卫老师也笑笑说,我本已在地狱。我们都在地狱。

每次返乡,达摩都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知下次回来还能否见到他。但是世事无常,七十年代中期之后,那些人竟不再理他了。他对达摩等人说,他们自顾不暇了……

后来达摩多次思虑,一个在强大的国家机器和铺天盖地的宣传中长大的人,一个自己与家族都非常纯正驯良的人,为什么会被一个老鼠一样活着的罪人轻易地征服了?

这个话题,在达摩以后的网络生活中,被正式提了出来,并引过一场激烈又饶有意味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