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一个家庭,情况也是类似的,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正如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肤色一样,父母宗族的性格也会随同血脉一起不可避免地注入给“人之初、性本善”的儿孙绕膝们。中国人骂街喜欢隔山打牛,兔崽子、王八蛋、狗日的……并没有片面地攻击本人,而是沿着家庭出身去寻找问题的根源;从社会学角度看,还是多少具备些合理性的。

有人说,老三届那一代人是天然的宿命论者,的确,像六神无主的提线木偶一样,中南海里某位伟人半梦半醒间的指示就可以成为左右他们命运的判决书。故事展到七十年代初,革命热情已经随着滚滚黄河水看不分明了,就在此时,停办多年的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自然,需要所在生产队推荐才能生效。当时,冯业妈妈有个相恋多年的青梅竹马,论功课,这位后来也混迹在语研院里的神秘人物始终是班上无可争辩的头把交椅,即使沦落到在盐碱地里刨白薯时也手不释卷。当然,头脑达之辈往往四肢简单,无缚鸡之能的小知识分子们挣的那点儿可怜工分连自己都养不活,就更别说在政治上力争出人头地了。

“谈不上支持吧,”枕流很庆幸于吴雨的宽容,毕竟,魏家那点儿小秘密始终是这位工作不分分内分外的班主任密切关注的重点情报;但很显然,他的守口如瓶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理解。其实,忠诚是种置之四海而皆准的美德,不仅对朋友如此,敌人也难免会钦佩那些“打死我也不说”的“一根儿筋”,而不打自招的软骨头,却往往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门亲嘛,”脱口而出的男孩儿也很快意识到这句辩白很有些投敌的嫌疑,毕竟,人家赵冉才是之于魏一诚的原配;“是吧?”他犹豫着。

下班时分,大堂西侧传出一串串清脆的叮咚声,那边的走廊里埋伏着十余部通往不同人生命运的电梯。没过多久,熟悉的脚步响起,女孩儿迟到了五分钟,这在两个人的约会中并不常见。很快,枕流便在易欣身后找到了答案,是那位总是一脸堆笑的梁湃,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头上的琴弦愉快地跳动出油汪汪的旋律。

“大家把我刚下去的文章好好儿读读,写个summary(摘要),eak(课间休息)之前收,”这位外教——多伦多大学东亚问题研究专业出身的女博士kristin满嘴京片子,号称是从一位嫁到大洋彼岸的“中国制造”新娘那里趸来的正宗神武门口音,总之要比研院的江浙帮们利索多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既然教读写,人家连让你顺道练练听力的机会都不给,除了几个零敲碎打的单词,全是地道的中原官话,还让大伙儿帮着纠正读音、教学相长,敢情跑咱们这儿带薪培训来了。

就像为社会稳定贡献完所有廉耻的老妓一样,早就忘了最初的逼良为娼,真等颜色故、车马稀的时候,倒像少了点儿什么,无数次见证过新人笑、旧人哭的北京已经习惯于小心地陪着笑脸、被陌生人推来搡去,到了可以喘口气儿的团圆佳节,反而连马路都没人打理。当然,这只是稍纵即逝的白璧微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归去来兮的淘金者把那些尚未褪去火药清香的烟花红屑、连同只属于京城老小的一晌贪欢,通通扫进记忆深处,换成全国流通的百元大钞。于是,研究生院那两幢小楼也被粗鲁地从旧日梦转中唤醒。

王朔老师有本书叫《无知者无畏》,的确,很多恐惧是要等到痛定思痛之后才会显出它的威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想起来就觉得后怕。”经过通天观医院半日游后,枕流同学的心情整体上还算不错,这种百闻不如一见的“奇观”原先只在传说和笑话中存在,没想到果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这样一个“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新时代中,报刊媒体当然不会把可以换成现金的宝贵版面拿来大煞风景,而信息照耀不到的角落往往都有着丑恶得以滋生的土壤。

尽管如此,易欣还是早早就给了他一条真丝头巾作为有备无患,可以随时冲锋陷阵。虽不是个中里手,但枕流还是不难看出,这份来自瑞士的“鹅毛薄礼”绝对货真价更真,就像新近才又浮出水面的公务员制度(欧美国家施行了几个世纪的“文官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之启;而咱们却在把后者作为“糟粕”废除了百年之后、反过来从别人那里“引进”了“公务员考试准入制度”),此类织品原本也是中国人的拿手好戏,连“si1k(丝绸)”本身都不过是难得一见的汉语音译词而已,但往洋人堆儿里溜达一圈就敢要咱们十倍血汗,真是岂有此理!当然,眼前这张被买椟还珠般精心打造的“与虎谋皮”大概也并未耗去易欣的一分半厘,恐怕也同样是在“人情儿”中“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果你真有兴趣对此类专司礼品功能的形式主义做个肃本清源,最终买单的,往往不是公款、就是那些被敲骨吸髓而又求告无门的黔黎民,落实到这件具体而微的“转口”贸易品上,枕流倒更希望它来自前者。

直到艾枚不忘跑来表达感激之情的时候,枕流才最后一个得知事情已经“落听”,他戏称自己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不顾不问也能将一切尽在掌握。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难免有点儿空落落的感觉。

当然,并非所有的“移情”都如此不堪,比如吴雨对学生们格外的关怀就很别开生面。事实上,我们常常对那些和人类肉体或灵魂直接相关的职业有着越一般的道德诉求,医生、军警、法官、以及教职、神职人员等等便当其冲。然而,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建立,劳动力作为一种资源,其配置形式也愈遵从起等价交换原则。如今,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已经不再意味着像从前一样多的信仰,而成为越来越单纯的谋生手段,毕竟,渐渐走高的薪金、福利外加各种灰色、甚至黑色的收益,其吸引力日益使“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的古训成为历史。也许“每个毛孔都充满血污”的阶段无法越,但正如把黑色火药这个魔鬼带到人间的诺贝尔同时也成为和平的使者一样,即便在如此利欲熏心的时代也依然有无私绽开在争斗的废墟中。

姜还是老的辣,的确,相形之下,那位年高德劭的副院长不愧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十来口吐沫咽得神不知鬼不觉;而只在上网查资料时顺带搞过点儿“小动作”的列位青年才俊们见了活的还真得有个习惯过程,基本上都经历了从“顾左右而言他”向“欲辩已忘言”的“思想深处闹革命”。当然,这也没什么可觉得丢人的,汉乐府有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圣人的书不能白读,要在实践中“温故而知新”才行。

西谚说:“everydoghashisday(人总有出头之日)”,可这一天等来的倒不见得是好事儿。彭妈妈虽不能说是机关算尽,但也把谋事在人挥到了极限,可当所有的种种都各就各位之后,大家猛然现,最后的美中不足却让一切变得晚节不保。

至少到现在为止,人类似乎还造不出比地球公转度快的飞行器,你说,当初搞什么“日心说”,弄得大家现在多被动。没办法,计划赶不上变化,女人的衣服永远挂在商店里。不光股市跳水之后钱更加难赚,如今连教书匠的饭碗也变得越来越不结实,现在讲课是众口难调,说深了学生不听,说浅了大伙不屑,说“左”了嘴巴不爽,说“右”了政府不干,急得人家江苏某大学的副教授直搞“裸体授课”。对付研究生,那就更棘手了,光靠牌子是谁也吓唬不住的。比如今年的那门选修课《文化人类学》,请到社科院一位“学部委员”担纲,这位“大师”不光官至全国政协委员,据说还常到什么“反恐领导小组”去顾问一下。还别说,开始那会儿,勉强算是高朋满座,但蜜月阶段刚过,去中南海喝过茶的何教授连白开水都被迫改成自斟自饮了。

“过些天我们公司有个答谢冷餐会,你要是没事儿的话也过来玩儿吧,”两个人的通常程序是先遛大街然后吃饭再接其它“文体”活动,如今开上私家车也不过是升级了远距离兵力投送手段而已,所以,易欣一如往常地并没有跟徐枕流探讨活动安排:“你可别像上回似的。”

既然国人早已习惯了老祖宗留下的礼尚往来,大伙儿在行将罢席时也就没再忸怩作态。既然吃了人家的嘴短,对于艾枚迟到一个月的大摇大摆也就不好意思再没完没了地理论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艾姑娘的闪亮登场还算成功。尽管负责掏钱的晓钟似乎显得不够自然,至少有些沉默,但有枕流同学参与的饭局从来不用担心冷场,这次也是毫不例外地尽欢而散。

这一筹莫展的局面,最后倒是让当事人自己无意中给解决掉了。说起来,那时的枕流也是老师们眼中的红人,基本上,除了体育之外,各种活动都少不了他胖墩墩的小样儿。举个例子来说,在学校里那个横向比较起来已经很是了得的广播站里,四年级的徐枕流就成为仅次于辅导员的二号人物,先天浑厚以至于后来青春期时都没怎么用得着变声的好嗓子,再加上耳濡目染的写作才能,使得在这个局部当中连易欣都只好屈居人下。偏偏这个报业奇才的独生女从娘胎里就对传媒感兴趣,在当时的她看来,那些田径、合唱、钢琴之类的林林总总都没有每天中午响彻校园的十分钟更有吸引力。于是乎,反倒是“易副站长”不时鞭策枕流这位办事和走路都无精打采地晃晃悠悠着的“正主儿”。

事实上,枕流记得他们复试那天就在墙报上见到过所里主要领导的照片和简历,并且对这位留美博士很有几分印象,“赵助理”并没像其他几位那样把头衔罗列得让人昏昏欲睡,而且照片上略施淡妆、直立在文件柜前的得体模样的确让人有些怀疑她四张有零的年纪。当时两个女生就说能把岁月的沉积如此和谐地引导为从容实在引人入胜,而远航在展板前那含笑的注视也足以让旁观者相信这确实不是客套。

看来徐枕流大概不很能算上懂得女人的货色,那本意外之喜的小册子就已经实在让他有些不知所云,这似乎是个陈年的记事本,上面的用笔很不统一,语言也颇为达芬奇密码,总之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乍翻之下所有尽入眼底的字迹都属于枕流的父亲,徐氏一门信史中“柳体”书法的第五代传人,据说也是迄今为止的顶峰。这,就是枕流决定把眼前的“考古现”带在身边慢慢破译的原因。

从道奇里走出四位中等身材的男子,个个都留着清一色的小平头、穿着类似外企白领的休闲工作装,但从他们黝黑的肤色与精光外射的炯炯二目上看来,这几位绝非普通上班族,倒有些像每当有重大外勤时长安街两侧装作若无其事地行走着的便衣。比起他们,那些身着黑西服、头戴蛤蟆镜、口叼竹牙签的“帮派分子”简直就如同小孩儿过家家的儿戏一般。

正当大伙儿对穷酸气十足的研究生院能有如此贵客临门感到诧异之时,保卫处刘副处长从行政楼一路小跑出来、满脸堆笑地赶上前去。显然,他对这些不之客的到来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而是像老友久别重逢般热情地媚态尽显着,可那几位略带官气的“小平头”似乎并不很买帐,只是面带严肃地点点头、并推开他递上去的“中华”。

但刘老师并未感到丝毫气馁,他把烟揣进西装裤兜,执着地陪着笑脸:“别着急,马上,马上就来。”

说起保卫处,那可是个“劳苦功高”的部门,与那些三天两头有学生从八楼窗口溜达出来的大学相比,语研院能够连续五年做到“零报案”,全都仰仗这个高效率的“暴力机关”。当然,没有报案并不代表没有案,光今年春季,研院宿舍就至少有两台笔记本、六部手机不翼而飞,按理说,本已穷得叮当乱响的小知识分子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保卫处的头头们就有本事能让嗷嗷乱叫的事主自认倒霉、而不去麻烦正忙着吃喝玩乐的公安机关。具体做法无外乎威逼、利诱、许愿、誓,跟骗小女生上床时的技术要领差不多,一通百通、活学活用。

正当同学们莫名其妙地注视着如此西洋景时,一位身着保安制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在大家视野中,他每走出几步,便又要赶回头去拉扯身后那位满脸怒容的男孩儿:“你快点儿行不行,”保安哥哥那大约来自河北与内蒙交界一带的口音显得很是紧迫,这里自古就盛产“杀人红尘中”的“燕赵游侠儿”。

“干什么啊?”院子里几个研一的同学认出,正不时打掉保安“咸猪手”的小伙子,正是冯业。

“你说干什么?”刚才还笑容可掬的刘老师刹那间变形成了催命厉鬼:“少废话!”他夺步上前,一把将男孩儿搡了过来。

“行了,”身穿长袖衬衫的小平头拦住作势还要“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保卫处长:“我们跟他说点儿事。”

“您甭跟他客气,这家伙总找麻烦,我…”刘老师大概是个老北京,习惯于把“甭”念成“bíng”那种。

“好了好了,”另一位大约级别低些的“小平头”向前挪了一步,刚好挡开士气正旺、准备加入三堂会审的刘处长:“您这边儿请,”他抬起筋肉分明的手掌,“我们要单独说几句。”

刘老师还准备再意思一下,可为的那位“长袖衬衫”却已经开始切入正题:“你认识黎夕茜么?”显然是刚刚接受任务不久的缘故,他把女孩儿的名字说得既清晰又顿挫。

“你们要干什么?”冯业恐怕从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栽过这么大面儿:“我还有事儿,请不要干扰别人的正常生活,”他嘴上虽然这么说,脚下却没有要挪动的迹象,只是不忿地梗着脖子。

“小平头”并未接茬,而是平静地继续着原来的话题:“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去骚扰她。”

“骚扰?”男孩儿冷冷一笑,看来,他并没被对手那看似机关算尽实则漫不经心的阵势吓住,毕竟,在冯业的世界里,从未有任何力量是高不可攀的,就连那书本上声震千里的滚滚黄河在水土流失之后不也正变得孱弱、甚至有些妩媚么,更不用说当年曾经怀揣梦想的母亲了:“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始终面无表情的“小平头”点了点头,对近在咫尺的公然挑衅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快,而是宣读文件般地重复了一下刚才的备忘录:“请你记住,别再骚扰她。”

“哼,”自以为“扳回一城”的冯业倍受鼓舞,看来,从村支书父亲那里继承的人生哲学果然包打天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产阶级领导一切,帝国主义及其走狗都是纸老虎;于是,他按照平日里对待同学们的标准一视同仁地撇了撇面前这位还没有他高的对手:“神经病!”

“小平头”略微沉思了一下,决定像在练兵场上无数次演习过的那样执行“B预案”:“那好吧,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话音未落,周围那几个原本闲庭信步般地打量着小院里各色景致的“办事人员”像是听到了“收工”的号令似的转过身来,做出个“请”的手势,微微扣住冯业的肩部和腰眼,并利索地打开道奇两侧的后门。

直到此时,始终不明就里地目睹着一切的同学们根本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陌生男子低沉的音量并不足以传之久远,冯业那时而亢奋时而不屑的高歌却断断续续地拍打着大家的猜测,这位不屈的初生牛犊倒像是在角力中略占上风的胜利者,而对手那不落俗套的排场反成了他魔高一尺、道高一仗的陪衬。但是,就在冯壮士即将被“护送”上车那个瞬间,从教学楼里忽然飞奔出的一团香风却改变了这错位的平衡。

脚上蹬着的高跟鞋似乎并没有成为她定向越野的障碍,手中拽着的坤包在女孩儿身后被惯性拉成一条直线,苏韵文粉嘟嘟的脸上染满汗津津的红晕,大概刚从楼上一路跑将下来:“你们要干什么?”真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开场白都像是刚串过供似的。

“哎,哎,”始终插不上话的刘处长终于找到可以一展身手的机会,可刚要行使师道尊严的他便被近旁的那个“便衣”拦在了背后。

“我们有事请他过去一下,”“小平头”虽然暂停了原本十分连贯的动作,却没有显出丝毫意外,语气还是那样客套而熟练。

“你们是谁?”韵文揪扯着陌生人的手腕、并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他是我男朋友!”来而不往非礼也,主攻社会语言学的她在问的同时也言传身教般地表明了自己的出处行止,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对手置于进退两难的处境中;苏韵文像那只正准备为保护雏鸟而殊死搏斗的麻雀妈妈一样,毫无惧色地盯着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的“猎狗”。

为的“小平头”愣了一下,他朝旁边那辆自始至终紧闭着车门的悍马望望,好像在通过可以挡开ak-47扫射的黑色车玻璃询问着什么,又稍微打量打量眼前这位身材挺拔、目光坚定的姑娘,未一言地松开了原本各司其职的双手。于是,身边另外几位“便衣”也随他一起平静地踏进车内,很快,道奇那躁动的动机便出了沉稳的闷响:“对了,”副驾驶位置上的玻璃被降下三分之一:“我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请您不要再去找这两位同学。”那张看不分明的面孔旋即消失,贴膜玻璃上又反射出刘老师僵在当地的笑脸。

“啊,好,是,”保卫处长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追着车尾的白烟紧跑几步:“长,长,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啊,院里领导都安排好了,您……”他目送两辆suV驶出大门,忿忿地回头朝小院里那些还立在二十分钟前的位置上、像被时光机锁定一样保持着各种古怪姿势的青年才俊们翻起白眼:“看什么看!”

“神经病!”冯业“镇定”地掸掸身上本就不存在的尘土,咬牙切齿着走向教学楼。

研究生院图书馆入口处有一副对联:“迷踪局中辟蹊径,似无声处听惊雷”,横批为“智者高远”,好像是位官至地委书记的校友回来省亲时提给师弟师妹的“警世通言”。据说,此君原本在东南沿海某特区文化部门浪迹,上窜下跳了近十年也不过是个副科级文员;觉独木桥太窄后便主动向组织部门申请去投身西藏建设,结果在那个汉族干部反倒更吃香的“自治区”里不出五年就混成了局长;最终,人家以迂为直地杀回当初被受压抑的那个达省份,反而凭借“履历”凌驾到众同僚之上。

从刚才这番“事变”前后众学子的表现看来,这位大师兄的精神实质倒的确被照葫芦花瓢得不错。通常来讲,中国老百姓看热闹时喜欢扎堆儿,一般会在当事人身旁三到五米处围成个临时的环形角斗场(谁说奥林匹克只起源于地中海?),具体半径根据事态等级灵活掌握,只要能身临其境,就算冒着被误伤的风险也再所不惜。所以说,中国人在幸灾乐祸时胆子尤其大,别看咱有年头没正经打过仗了,可伊拉克战争时最后一家敢于留在巴格达城里听响儿的媒体就是TV,不服行么?然而,如果围观的人群主要由受过专业训练的知识分子构成,光景便会大不一样,比如刚才,校园中那些大小看客自始至终也没有越过雷池一步,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原本的立锥之地上高瞻远瞩、且整齐划一地保持着比上课时更加静谧的良好秩序,以至于事主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脱大伙儿的严密检测。这就叫科学,既不能凑到跟前去干扰实验过程,又要保持适宜的观察距离以获取多角度素材。其实,全挤到一起反而难免要不识庐山真面目,央视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画面也不过就是些废墟和浓烟,若想了解战争全景,还得靠境外媒体的宏观报道。

俗谚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无论此语褒贬如何,地处南北要冲的湖北人具有多重的复杂性格却是不争的事实,正如神鸟各具喜怒的九张面孔一样。就拿苏韵文来说,这个云梦女孩儿平日里世故得近乎油滑,既能得到领导、老师的青眼,又不至于开罪同僚,枕流常酸溜溜地称其为“不粘锅”;可当“大是大非”摆在面前时,她却不会像明哲保身的伪君子那样“道义分两旁、利字摆中间”。自然,“湖北佬”这种多层次的性格也存在其矛盾的另一面,当他们翻脸不认人时,会弄得你目瞪口呆,比如咱林彪副主席,山呼万岁、把毛主席捧上天时比谁都不遗余力,据说销售量都快赶上《圣经》的“红宝书”就是他明的,可等最后对老人家下手时却毫不顾念“老井冈”的革命情意,劫火车、炸大桥、高射炮平射,就差动用原子弹了。

事实上,那次风起云涌之后,韵文又像没事儿人一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向来懒得过问这些是非的徐枕流也是直到周日晚间才得到的“风闻言事”。当时,程毅约请远航一起到习咏嘉宿舍去喂猫,6姑娘便“顺带”着叫上了已经几天没见的枕流。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别看研究生院地盘有限,却栖息着不少飞禽走兽,大到野狗、乌鸦,小到蟑螂、毛毛虫,还有一群色彩斑斓的小猫。前不久,一只名叫“花花”的母猫刚刚生了窝“小花”,虽然没见到孩子的父亲,但这些小精灵却长得和它们的妈妈几乎一模一样;看起来,动物王国中尽管没有婚姻登记部门,但公民们却从不乱搞,倒比那些“领过证”的人类干净许多。于是乎,“爱心泛滥”的女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把这一家大小请到宿舍做客,“自行束修以上”。

通常来讲,城市里的猫咪主要有两种:家养或者野生,当然,后者也往往是由被主人遗弃的流浪儿们构成。可研院里的那些小精灵却属于介乎二者之间的第三类。多数情况下,它们都可以得到同学们的“供养”,不必像野猫那样在垃圾堆里翻箱倒柜,但却始终没有哪个施主能“送佛送上西”、让它们真正有个安乐窝从而彻底逃离苦海。在“好心人”们有限的庇护下,千百年前就走出丛林、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人类的小生灵,也只好接受这种貌似万千宠爱、实则朝不保夕的处境。

现如今,人们最不愿意听到的词汇怕就是“责任”了,大家更喜欢过那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快餐式生活。不错,海枯石烂的生死与共的确有些沉重,远没有可以随时挥之即去的“缘分”来得轻松畅快,甚至一纸婚书都像是早该被丢进故纸堆的封建残余,何必要让满身霉臭的往事来打搅那“天亮分手”的清梦呢?可怜的小猫一定不懂得,既然哥哥姐姐抱着它们嬉闹时是如此笑逐言开,为什么最后还要挥挥手、把自己留在寒冷的长夜中呢?大概没有人忍心告诉它们: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吧。

“哇,好可爱啊,”今天,6远航给“花花”一家带来了溜肝尖和酥油饼,她刚和程毅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据说这是特地给小家伙们点的。

“天哪,吃得比我都好,”习咏嘉打开饭盒,笑吟吟地闻闻还冒着香气的美食。

根据一般经验,野猫都会对周遭环境保持着相当警惕,除非是相熟的“恩客”,否则绝不会允许陌生人有过分亲昵的举动。世代居住在研究生院的“花花”当然没有这么保守,但也不像家猫那样对人由衷依赖,当它乞食或表示感恩时,目光中会流露出一种酒店小姐般的媚态,可这万种柔情却总在它转回头那瞬间消逝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