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握剑而立,轻声而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萧南鹰笑了笑:“熙渊五年开始,天下就已民不聊生。饿死冻死的,不知凡几。这婴儿出生微寒,若是跟着亲生父母,说不定早就死了,还能锦衣玉食的享这么多年的福?”

她坐了许久,见迟迟没有停的意思,便出言恫吓:“你再哭我就放碧萤咬死你。”迟迟抬头望她一眼,她瞧见迟迟眼中的懊悔自责痛切,叹了口气道:“你不告诉他他迟早也要知道的啊。你当他是傻瓜么?”

身后护卫低呼:“何必如此阵仗?将军……”却见赵靖神色如常,信步而入。心知以赵靖心性,纵是龙潭虎**,今天也一定要进去了。

承平一进门便单膝下跪行礼。身后蓝田也讪讪的跟进来,她头一日去迟迟那里多嘴,如何瞒得过赵靖。赵靖倒未曾责备,但言语间只是淡淡的,她气焰也不免弱了几分。

轮椅行走毕竟不便,人潮中穿梭行动极为缓慢。迟迟坐得矮,倒有大部分光景只看得到人头。然而一路缓缓行来,偶尔与身后那人有片言只语的交谈,竟也十分心安。她仰头而望,明月当空,清辉万里,刹那间涌起不知身处何处似是天上人间之感。赵靖推着轮椅,只能依稀瞧见她的漆黑眉睫,心中也是一般想法:原来所谓天荒地老,便是这一瞬之念。

过了许久,赵靖沉声道:“有些事情你并不明白。世俗之事你不找它它却会来缠你,不如索性彻底沉入世俗,方是快刀斩乱麻。”迟迟将手中一葫芦酒饮干,抹嘴笑道:“别用那些身不由己的借口敷衍于我。”赵靖墨黑的眼中如闪电划过,那跟迟迟饮酒之后大呼过瘾的神色一样,他仰头哈哈大笑:“的确不算身不由己。迟迟,你不知道贪恋红尘睥睨天下快意生死的滋味多么痛快,并不亚于你杯中酒,掌中剑,脚底风。”迟迟手中冰影绡丝一卷,又拉过一个葫芦来,又是一卷,将一个酒杯送到赵靖手中,替他斟满:“我用葫芦你用杯子,你可占了大便宜了。”赵靖莞尔,杯子与她葫芦一碰,手再一翻,一杯酒火辣辣的下肚,正有些头晕,听见迟迟清脆的声音极缓极稳的道:“你,是不是想要这天下?”赵靖悚然而惊,猛地睁眼与她对视,见她眸子清澈如秋潭,连流云的影子都没有一丝,酒意乍起,拍剑断然道:“没错。”

如此将养了两天,人虽然清醒了,身子仍虚弱至极不得下床。张婶见她着急,不免安慰:“姑娘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你这不是普通的热,大夫来看过,说姑娘最近心中郁结太多,闷在心里不得散,所以更加难以痊愈。你且耐心的呆在这里。”迟迟见她谈吐不俗,目光诚恳,也只得微笑点头。

赵靖先是一惊,随即想到,迟迟自悠州赶来,即便她轻功天下无双,也需一个多月。而这一个多月自己没有收到悠王遇袭的消息,想来她并无因为红若的事而做下傻事。这么一想,看向迟迟的眼光也颇有赞赏之意,然后道:“你亲自通知他,也好。”他目光渐渐柔和,似在看一个小孩子:“不过你要他如何自处?哀伤凭吊,还是一怒之下毁婚翻脸?”

赵靖缓缓自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来,露齿一笑道:“不过呢,悠王赐我这块将军令,意思就是,这悠州一兵一卒,哪怕离悠州十万八千里,怎么处置也得由我说了算。”他抚着玉牌,声调平和:“来人,将胡博带下去,罚一百军杖。”这下连6秉都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将军息怒。胡将军说的有理,原是我疏忽了,让弟兄们受了委屈。”赵靖挑眉:“这么说,该叫荫桐百姓盖了庙伺候你们这帮大爷?”6秉砰的叩下头去:“将军,若要惩罚胡将军,6秉愿带胡将军受着一百军杖。”赵靖瞪着他,见众人也不断叩,连胡博都吓白了脸,溜下了桌,低头跪在那里,默然半晌方道:“起来吧。这军棍先免了。以后若有再犯,决不饶恕。你们起来罢。”

正说话间,眼前突然一晃。姐妹俩一起瞧过去,只见石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亮闪闪的东西。锦绣把锦馨放了下去,伸手去拿。锦馨凑过去瞧,只见她掌心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面透处光华来。锦绣打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却是一颗颗凝结的水滴,晶莹剔透散着皎洁的光芒。姐妹俩面面相觑,过了半晌锦绣才道:“莫非这是……”

酒足饭饱之后,困意袭来。迟迟命小二送了热水,沐浴一番,到床上静静的躺着。明明是倦意甚重,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仿佛看见赵易那张脸,面如死灰:“你,你说什么?”

骆何凝视女儿。秀丽的脸颊上还有些婴儿肥,因为倔强生气而鼓鼓的。再早几年,这种神情只会出现在她闯祸之后不肯好好挨打时,或是想要偷懒不练功同自己拌嘴时。倏忽间,她就开始用同样的神情来质疑人世间一个极大的命题,眉金州边境,军帐密密麻麻,火光如星河般耀眼。大地如墨,天幕低垂,旌旗猎猎。

红若将手放在他肩上:“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本色,你莫要想太多。”赵易伸了个懒腰,长长的腿交叠起来,回头看着红若:“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既做了这许多牺牲,自不会让无谓小节困扰于我。”红若见他说的笃定,心中反而惴惴,也不说话,只是用深黑的眸子定定的瞧住他。赵易将她揽到身边,在她间一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赵易大白天里打了个冷战。那些凶猛的蛰伏在记忆最深处的血腥蠢蠢欲动。

骆何点头:“难怪。迟迟你也无须操这么多心,赵易公子毕竟是悠王的侄子,悠王定会善待于他。”

赵靖虽然诧异,仍含笑道:“那么,请这位客人进来。”蓝田退下,赵靖不由往门外瞧去。门外一株云缅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只见突然露出碧绿裙摆的一角,鲜翠欲滴,随即看见一个少女踏着花瓣轻盈行来,满树繁华尽皆失色。

华煅看着蓝田狼狈的靠在那里,淡然道:“将她唤醒罢。没有她,咱们可逃不出去。”迟迟犹疑:“我看她再无力气行走。”华煅摇头:“你让她留在这里也是等死。”王复看向华煅,触到他冰冷的目光,不由长叹:“也罢,逃命要紧。迟迟,你刚受了伤,还是我来扶着这位姑娘罢。”他的手异样坚定,托在蓝田臂上,蓝田睁开眼睛,感激的看他一眼。

帝星黯淡,摇摇欲坠。

王复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纳罕,眼前的华煅,哪里是从前那个清贵高傲的公子。

迟迟笑出声来:“大哥,也只有你才能揣摩她的心思。”突然想起,初识之日,华煅何等多疑且小心,不由有些讪讪的。华煅装作没有听到,只是凝视前方的乱石滩。迟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之间石间烟雾弥漫,水流湍急,在不断旋绕,而另一边传来轰隆之声的,水流在那里似乎突然断了,却是瀑布之顶,也不知下面是怎样的深渊。再看看四周,全是峭壁山崖,并无路可走。

“然后咱们就溜到厨房去,躲上个一天两天的。那里有许多好吃的,你一定喜欢。”

华煅默然半晌方道:“我也猜想不透。”突觉腕上微凉,不知被什么极轻柔的东西给缠住,手腕被牵动着摇了几下,而迟迟在一边道:“大哥,不管他们捣什么鬼,只要有我帮你,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原来是迟迟手中的冰影绡丝,她这样轻轻的拉着,好像自己在华煅身边扯他的袖子说话一般,华煅反手握住冰影绡丝:“是啊,咱们兄妹联手,所向披靡。”迟迟最爱听这样的话,扬了扬眉喜笑颜开,华煅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果然过了没多久,就有蒙面神秘女子造访。华煅架子端得高高的,不肯轻易就诊。看那女子眼神,反倒灼灼,显是起了更大的兴趣。

龙蛇吃痛,狂吼一声,脖子下的鳞片刷的张开,片片大如斗笠,边缘锋利,若被划到一下只怕要立时毙命。而它的爪子高高举起,带起大块泥浆砸来。无悟振臂高声念了一声佛号,泥浆被反震回去,啪的蒙住了龙蛇的右眼。然而无悟肩上已被龙蛇利爪擦了一下,虽然他躲避极快,伤口也深可见骨。

华煅一笑继续说道:“只除了赵靖。此人将才不在屈海风之下。可惜他身在悠州,只听命于悠王一人。”他停下来,“迟迟,不要这样猛喝水,当心呛到。”迟迟勉强一笑,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既是胡姜之民,为什么只听命于悠王一人呢?”华煅沉默,过了半晌方道:“先皇送当年还是皇子的悠王前往悠州之时,曾经明谕,除非悠州谋反,否则陛下自己也不可干涉悠州事务,朝廷也不得向悠州征税。”

迟迟看他脸色,揣摩道:“你同他很熟么?”

“我几时说要带你走?”

未待华煅开口,带刀已经冷哼一声:“你会安什么好心?只怕是个毒果。”说着劈手夺过候至手中的鲜果,眼看就要一脚踩烂,候至大叫一声跳起来:“且慢!”一面冲到门口,将门外守候的小厮拉了进来:“你,告诉他们,这个香烈果是不是泊岩最难得最珍贵人人都爱吃的一种果子?”那小厮定睛看了看带刀手中的鲜果,忙不迭点头。

楚容这时快步走进来,拱手道:“公子。我已经现确实有绿衣女子出没在泊岩。”华煅霍然抬头,逼切的道:“然后呢?”

华煅回到屋内,楚容已经回来。待带刀下去,他才低声禀报:“公子,镇恶已经死了。”华煅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做的好。”

“没错。”

“你虽在户部任职几年,到底没有经过大事,这一次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华庭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好似在交代自己门下弟子,“你这钦差并非只是把银子拨到连州,当中筹划,你都要一一想清楚。你我为人臣子,在此紧要关头,且把个人恩怨抛在一旁。于天下有利的事才是要务,切勿任性妄为,乱了大局。”

却听一声杀猪般的尖叫,有人笑道:“死人了么?死人还能叫得这么惨?”众人不由往后一看,只见一人拎着小乞丐的耳朵笑眯眯的走过来,那小乞丐脸上眼泪鼻涕混着鲜血糊了一脸,却怎么也不象是受了重伤的。楚容松了口气,冷利的目光缓缓扫过,手里剑抽出一半,在阳光下明晃耀眼,真如火烧一般。众人不敢做声,拎着乞丐的那人从怀里摸了块碎银塞到他手里。那小乞丐拿了银子,一溜烟就不见踪影。华煅这才看清楚那人,脸色黑黄,长了个难看的酒糟鼻子。那人见华煅瞧着自己,偏了偏头,不等华煅开口道谢,已经随众人一起退去,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华煅松了口气,觉掌心微湿,突然脸色剧变:方才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已经不见。华煅心细,早从那老太婆白嫩的手和小乞丐一尘不染的鞋中看出端倪,知道这么多人乔装改扮不过是为了自己手中地契,哪知自己不论如何防范,终是叫人得了手去,此人妙手空空本领之高实在匪夷所思。

华煅倒笑了起来:“是,是我迂腐了。不过你找了什么人跟他比试呢?”薛真一笑:“我叫了老朱老周他们来。他们手底下伺候的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人才。今晚的赌注可不小。”华煅挑了挑眉:“难道你要把云珠给赌出去?”

迟迟微笑,退后一步,反手冷虹剑架在自己颈上:“我是打不过你,但是你若要带走红若,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迟迟冷笑一声:“原来是见财起意。可惜我爹已经一把火把那些东西都烧了,你们做梦去吧。”

先行回到房间之后,锦馨眼皮沉重,劳累已极,和衣倒在床上睡去。迷迷糊糊间,有人在吻自己的嘴唇,那轻轻的吮咬令她感到些许疼痛,她手脚无力,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一双火热的手探了进来,好像想要把她抱起,她惊骇的想要大叫,却无力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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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

“喂,你背上的伤好些没有?”

“世间哪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往往你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赵靖平静的回答。

赵靖一路回去一路暗自心惊,方才情形正是旖旎,自己却为何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不安?他猛地收住脚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迟迟出事了?”也顾不得掩饰行踪,即刻命人牵马过来。那小厮刚把马拉出马厩,还没来得及牵到他面前,眼前就一花,原来他已经跃到马鞍上,双腿一夹,打马狂奔。

“你怎么啦?”迟迟温暖的香气笼罩住他。

“我要召集全城的乐师,谁要知道那古怪的琵琶曲是什么,重重有赏。”

门内走出三个女子,当中一个一身素缟,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应该就是死去的曹参军之妻,另一个年纪尚小,梳着小辫,丫鬟打扮。最右边却是一个少女,如烟罗似的长裙上绣着淡绿色的花纹,虽然素净却十分考究。

“姓沈?沈夫人殉夫?为什么?”迟迟睁大了眼睛。骆何温言道:“去睡吧。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为好。”说完,顿了一顿,又道,“此次靖将军仗义援手,他日你我定将报答。只不过他身份特殊,你我能避就避,此事了结之后,你好好同他道别吧。另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这个人对你有多好。”迟迟看着父亲,见他眼中有种不动声色的疲倦,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米政颔:“其中因由我却不甚清楚,只知道他确实是由籍籍无名一跃成为重臣。”

吴拙接着又道:“我还听说,那人死之前,有人听见琵琶声,曲调很怪,好像,好像与前天晚上的那个恶鬼所弹的曲子是同一支。”他说完擦了擦冷汗,听赵靖没有动静,不由抬起头来,只见烛火映照之下,赵靖的轮廓更如刀斧所凿那样分明硬朗,眉间却有种极安详的笃定。过了半晌,赵靖方笑了一声:“果然蹊跷。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小姐,我替你擦胭脂可好?”小秀递过一盒胭脂,少女低头,见那颜色娇艳,和自己心境大不相符,而许多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一时也涌了上来,轻轻的盖上盒子:“算了。”

赵靖看着她的眉眼,与自己在锦安城中初遇的那份飞扬倨傲比起来,沉静了不少,那股肆意任性仿佛被她自己强行压制下去,愈让人心惊,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喷涌出来。

“听说这姑娘死状同被勒死毫无区别,可是脖子上并没有勒痕。人人都说这姑娘是撞了昨夜那个弹琵琶的鬼。”

迟迟见她俩垂头丧气,不由拍了拍掌:“好啦,你们明日起就将那些财物送还回去,便说那狐妖遇到高僧遁逃了。说实话,你们自己学武,居然似模似样,实在了不起。”

珊瑚被她一夸,眼睛顿时亮了:“我和盈儿十岁挖到那本秘笈,琢磨很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迟迟微笑:“这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可是真正遇到的人却没有几个。单是这动辄就上屋顶的功夫,有几人能会?”

李盈和珊瑚一起看着她,见她一身淡绿衫子,婷婷玉立,恰如这三月春光明媚,眼角眉梢虽是一派狡黠顽皮,却又有几分温柔沉静,均是心折,不由自主的听了下去,暗自点头。

迟迟道:“可是世间精彩之事很多,苦痛之事却更多。你我既有幸机缘得与旁人不同,更不能行差踏错,给旁人增添苦痛。不管怎样,你俩这般聪明,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我走啦。”她对李盈眨了眨眼,“你手上的暗器,是大名鼎鼎的‘春雨如油’,别再用那个这个的来称呼,多让它委屈。”

迟迟出得门来,一抬头,瞧见无悟立于对面屋顶之上,僧袍无风自动,一轮满月在他肩头,也掩不住他双眸光华。迟迟眼睛一弯,嘴角上翘,跳上去道:“我忘了,这些大道理其实该由你来讲的。”无悟莞尔:“此间事了,明日我们上路罢。”

迟迟与无悟那时并不知道,数年之后,开颜居在凤常,锦安都有了分店。店名的意思再不是李德的“客人进门便开颜”,取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意。传说店主为两名古道热肠宅心仁厚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