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靖极为烦恼,如此一来,竟奈何不了灵岫。思忖了一日一夜,想不到一个万全的法子将灵岫送回平阳去。

进得城中,赵靖找地方停下马车,掀开厚毡子对迟迟道:“下来罢。”迟迟探出头去,见他居然不知从那里弄了辆木制轮椅,不由哎呀一声,对自己道:“你也有今日。”却乖乖爬上轮椅,赵靖又替她盖了层毯子在膝盖上,亲自替她推着轮椅。

她偏了偏头,看见赵靖正襟危坐,用小杯盛酒,不由失笑:“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我要是你,别说葫芦,就是酒缸我也捧着喝了。”赵靖微微一笑:“我酒量不好。”迟迟诧异:“这,这实在看不出。”赵靖点头:“我坐镇军中,若酒醉误事,小则有人送了性命,大则城池邦国危亡。所以我几乎滴酒不沾。”

迟迟头痛欲裂,更不知为何自己会置身与如此陌生之地,心头不免起疑,勉强笑道:“我醒啦,谢谢大婶。”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才现自己声音又哑又涩。那中年女子叹了一声:“哎呀姑娘,你这烧的,嗓子都成这样了。”忙把她扶起来,喂她喝清水。这清水简直如甘霖一般,迟迟喝了好几口,听那女子道:“姑娘你就叫我张婶好了。你且先躺下,我给你熬了粥,好歹喝两口。药也煎上了。”

赵靖一凛:“你到过悠州了?”

却见赵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是冰冷的:“原来我悠州军队,也有人私下散布谣言,诋毁上头,置疑军令的。”秦必乃悠王外甥,平日是娇纵惯了的,此刻也有些心虚,道:“他喝多了酒,胡乱说话。”赵靖一笑:“行军打仗,吃不得苦,算什么士兵?”胡博头脑一热,大声道:“可如今也不是打仗。我这帮兄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再苦再累也不怕,如今好容易赢了,就不能享两天福?”

天气渐渐的凉了。饶是少年身强体健,夜里睡在枝头也觉寒意甚重,那日晚上她们照例来到,锦绣还没有拍醒木,却听见锦馨道:“姐姐,为什么你同旁人的姐姐不一样?”锦绣见她红了眼眶,忙把她抱到膝盖上问:“谁欺负你啦?”锦馨抽抽答答的把头靠在她肩上诉说道:“今日我和云兰她们玩耍,她们都说姐姐是个小怪物。她们的姐姐整日在家绣花弹琴,你却到处接济穷人,要他们讲故事做为交换。又到处搜罗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本看。”

此处正是阴州柔木。

终于只剩灰烬。少女小心翼翼的捧起瓷坛。再倾国倾城的女子,最后也不过是一抔洁白的灰。瓷面冰凉,如被秋霜浸透。过去也已经死亡,与她同埋,冷寂无声。只有迟迟的眼睛沸腾着情绪,如火山如汛潮。骆何的手抚过她的长:“该走了。”迟迟抬眼:“爹,我们去哪里?”骆何微笑:“你爹故交也算满天下,不会没有地方去。”

一切条件已经谈妥,米政与萧南鹰约定十日之后上路。红若反而镇定,列了单子,叫下人细细准备一应用品,连赵易爱喝的茶都没忘记。她自己则整日在房中替赵易缝制衣服。“悠州在北方,冬天可不知要比这里冷上多少。”她低着头微笑,姿势婉转温柔,赵易自身后抱住她,将下巴放在她肩上:“你自己呢?再过三个月我就叫他们来接你,刚好是冬天,你身子又不好,要多缝些衣裳。”红若停下手中针线,出了片刻神,才轻轻笑道:“你走了之后我有的是时间,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萧南鹰微微一笑:“少主,对方是悠王。你想陈堡主如何答复他呢?”他顿了一顿,语气中渐渐有冷肃之意,“他不仅仅是你的亲叔叔,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圣上的子民叛乱了,都要由他出面平息。试问天下,谁能够拒绝悠王殿下?”

迟迟皱眉,猛喝一口茶,烫得厉害,她立刻吐在地上,见骆何脸色似有些严厉,更加顽皮,用手背大大咧咧擦嘴,还学那些江湖汉子掀着衣角对着嘴巴扇风。果然一个爆栗敲到头上,痛得她龇牙咧嘴,却哈哈笑着:“头痛就忘了舌头痛了。”骆何又好气又好笑,红若却边笑着去帮她揉额角。

蓝田依言伸出手来,赵靖颔:“你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且下去好好休息,命人将他们送出去。王复这样的人,以君子自居,定不会反悔。”

王复恍然,难怪这女子一路以来对自己一行颇为同情。他并不善于劝慰女子,所以只是默然坐在一边。蓝田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与他视线相碰,想不到这样倔强刚硬的一个男子,也有这样充满了解与痛惜的眼神,眼泪更是不住的簌簌落下。

“大哥,你曾经说过,天上也有一座城市。在哪里?”

迟迟神色间有不易察觉的忧虑,声音仍然欢快如山涧溪水:“万一她去请教先前指点她的那人呢?”

碧影教主低头沉思,迟迟握紧了双手,听见自己的心跳几乎盖过水流的声音。过了半晌碧影教主方抬头一笑:“这个游戏甚是有趣,好吧,我答应你。”华煅点头,王复撕下衣襟,咬破手指,写下译文,裹在华煅的药瓶上,抛了过去。碧影教主接过,看了看那译文,一扬手,埋伏在岸边的众女跃出,排列整齐的跟在她后面扬长而去。方才被迟迟挟持的那女子被抛回去已经醒转,此时走在最后,看着几人,目光里又是怨毒又是幸灾乐祸。

“没错。你说过外面庭院布满了碧线连着铃珰示警。她们慌慌张张的找我们,一定会将丝线不断踩到,更混淆视听。”

“记得我同你说过,叛军进攻泊岩是从横断岭秘道潜伏而来。这条秘道只是传说,如何有人真正知道?可是如果能在这大山之中建造如此庭院,知晓秘道也不是件难事了。”

所幸不久之后,此次统领悠州兵马的大将军秦必亲临松城,不几日便收复泊岩,松城重新开始收容难民。

“定世之珠?”迟迟讶异,却来不及多想,就听见头顶如炸雷一般传来惊人吼叫,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却是那龙蛇当头咬下。

“廖云既死,不知朝廷会派谁来平乱。”华煅沉吟,“寇青粗率鲁莽,段坚志大才疏,刘英刚愎自负,都不是良将。屈海风一死,胡姜再无名将,只除了……”

华煅展开薄薄的纸卷凝神细看,突然脸色微变,目光似乎要将手里的纸穿透。迟迟很少见过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怎么啦?”华煅将纸卷揉做一团握在手心,然后问:“你听说过王复王大人么?”迟迟笑道:“这两三个月以来,全天下只怕没人不知道王大人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华煅突然一晒,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知道你不会听命于我。下去罢,泊岩之事,不必再向我禀报。”叶信抬头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容,鄙夷的冷笑道:“大人,保重。”而后愤然离去。华煅摩挲着女墙粗糙的石块,露出嘲讽的笑容。

华煅本来疑心他要报复昨夜之事,但见他一片诚挚的讨好少女,心中疑虑打消了七八分。于是为少女开脱道:“我表妹岂是一般凡俗女子?她从来不在人前用饭。”

候至大乐,想笑又不敢笑,极力忍了忍,突然站起来道:“我先回去休息了,华大人请自便。”说着匆匆离开,肩头不住耸动。

带刀见他黄黄的脸上有着奇异的红晕,不由道:“公子,此人好像真的染病了。”华煅漫不经心的瞟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抛过去:“拿去看大夫罢。”

“你说,这不是个真人?”华煅终于开口。楚容点点头:“有种奇异的幻术,施术者折叠纸人,用自己的血肉注入,这纸人会长得同施术者一模一样,不能更改。这纸人还会做些简单的动作,乍一看与真人无异,如有施术者全神贯注操作,更可以随施术者心意行动。不过这般操作往往极其耗费精气体力,所以不能常用。”

青烟袅袅而上,香几乎已经燃尽了。

身后馄饨摊的老太婆本来愣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华煅下马,看着楚容威,一直扭头看着那个少年,被老头扯了把袖子才醒过神来,笑眯眯的招呼华煅道:“公子,你受惊了,不如吃碗馄饨压一压。”说着把馄饨扔到锅里,却一不小心失了手,一锅滚水径自向华煅脚面翻去。老太婆失声尖叫,楚容剑已经出手,如水银泄地一般密不透风,滚水以华煅和楚容为圆心向外溅开。街边一个小乞丐被水溅到,呀的一声跳起来,冲向华煅。楚容伸手一捞,小乞丐刚要碰到华煅衣角就被扔得老远,狠狠的摔在地上,头磕到台阶,鲜血涌出,脚抖了抖,竟然不动了。卖馄饨的老头见状,吓得一**坐在地上:“不得了,杀人了。”

华煅见他说得郑重,不由莞尔:“你也信这个?”那股克制不住的倦意再次浮上来,他揉了揉眉心,又道,“天底下人总说无敌,天下第一。世间这么大,哪里会真有什么人强过所有人呢。”云珠离他不远,竟觉得丝丝点点的凉意从他身上渗透过来,再看看他浓密漆黑的睫毛垂着,在白玉一般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俊美倒是俊美,却让人心生疏离之感。

“但是我爹呢?他还是受了重伤。或许在你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拣回一条命就好了。但对我不同,我爹身上每一道伤,都好像是伤在我心里,要痛一千一万倍。”泪水疯狂的涌出来,她倔强的用手背不断擦拭,然后手一扬,冷虹剑在阳光下闪动虹彩光晕。剑尖直指赵靖。

“三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你。以前在锦安,三爷你机警小心,一座骆府修得滴水不漏,若有人闯进去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那时锦馨不知道,萧羽多年来奔波操劳,一直默默支持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不会武功的他居然一直掌管着当时最可怕神秘的暗杀组织青翼。

“为什么?那天同乐夜宴,红若藏在人群里,偷偷用冰影绡丝弹琵琶。哈哈,你们没有见到马原当时的脸色,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偏偏那个死丫头说了一句好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红若身有异香,已经极力遮掩,平常人哪里闻得到。可是这个丫头鼻子真是灵,居然闻出来,她一直卖胭脂水粉给红若,难保不会认出红若。红若听见这句话,只是害怕,回来告诉我,我当机立断替她做主,在宴会之后杀了宋湘。”锦馨看了看红若,叹了一声,“红若知道之后,心中愧疚悔恨,短短几日就瘦成这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过了很久之后红若低低问。

迟迟涨红了脸:“我这性子怎么啦?无非是比较爱管闲事罢了。”说着,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你太小看马原了。寻常的鬼魂如何能吓到他?其中必有隐情。”

红若自他怀中抬起头,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大为羞涩,脸涨得通红,又窘又惊,猛地把他推开,又觉自己行止太过无礼,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无须再想就等于可以不想么?温热的鲜血喷得自己一头一脸:“靖儿,你是好男儿,不可流泪。”宽厚的大手抚摸在脸上,拇指与中指上粗糙的茧划得他的脸微微有些疼痛,他单腿跪下,解下自小练习所用佩剑,撑在地上,一手握剑,一手抓住那只大手,仰头朗声道:“爹,终有一日,他们统统都会后悔今日这样对你。”

迟迟摸了摸下巴,老气横秋的颔:“没错。明日我们就去这个所谓的积善堂。不过我还想到要做一件事情。”

赵靖默默跟在她身后,见她每踏一步都相当用力,哪里象那个踏雪无痕的迟迟,显见得是恨极了,叹了一口气,赶上前去,不动声色的说:“你这样子,如何去见曹夫人?”迟迟瞪他一眼,忽然苦笑:“你说的没错。”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神情愈见颓然。

“他为什么能得到这么一把宝剑呢?”迟迟不由追问。

米政对朝中个官员的来历背景可谓了如指掌,他眯起眼睛,缓缓答道:“他早年也曾官拜二品。后来财物上的事情交代不清,惹怒了先帝,被贬到柔郡,已经有将近七八年没有升迁了。”

“这个,小人确实不知。但是我听说,昨天晚上,郡守府里死了一个人,也是被勒死的迹象。但是郡守大人下令不得外传,只说他当值的时候得急病死了。”

“小姐,你是不是在担心老爷的病?”小丫鬟精乖的替她斟上茶,“这个天鬼节过的人心神不宁,小姐你几天就瘦了一圈呢。”

赵靖深深凝视她:“令尊虽然机警,但是明显受了伤。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迟迟坐起来,听见赵靖的房门开了,立刻冲出去。只听来人对赵靖禀报道:“画中那位姑娘姓刘名春月,乃是城东菜农刘富的女儿。她与死去的那位宋姑娘一向交好,从昨夜起也失踪了,至今没有音讯,我们会加紧查访。至于郡守大人,听说他昨夜回去就受了凉,感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如今这案子是何大人在管,也没有什么头绪,只说那女孩子死的蹊跷。”

赵靖再也想不到她会如此反应,脱口道:“姑娘,你不愿意去悠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