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笑容剧敛,随即又笑:“你好眼力。这图里的女子……是我心中重要之人,图中女子神采,正是仿自她欢喜的表情,自她去世后,我试绘几张,画至五官,却只能勾出她的美人尖,就再也下不了笔。但,又何妨呢?与柳家合亲比这些图啊什么的还重要,我知道她活过,也就算了。”

她还想留下来啊……双臂隐隐发热,是咒文开始起作用了?到最后,她还是失败了吗?她不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她本来就是侵占,可是,可是……

舜华微地张大眼,看着他口沫横飞。现在是怎样?这人走火入魔了吗?怎么开始把她拱成女神了,再下来她可以坐着莲花台升天了吧?

连壁闻言,心里复杂,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默不作声跟上去。

崔府已让黄昏夕辉笼罩。她不知何时托腮睡着,连璧与英静静守在一旁,练舞的伶人跪坐一角,练完舞也不敢离去。乐师染还弹着那首“有女同车”,她记得她就是精神放松后,听着这首令人安心的曲儿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这首曲子就一日复一日地弹奏着。

舜华本是心绪烦乱,说起话来胡言乱语,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但当他从嘴里说出絮氏舜华时,她震住,回忆自己先前一番乱语,心头骇然。

原来……她也是会被周遭环境影响信念,那……白起在经年,不若少年那般单纯,她也不用太意外。

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华,更夫从未见过名门富户崔舜华,在他第一眼里,只觉得这名青年漂亮和善,没有什么威胁性,又听他说话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领着她往春回楼而去。

“呜……呜呜……”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线生机。

“舜华,眼下没外人,没外人啊。”太后闷着笑,难得看见崔舜华这么丢脸的模样。

连她身边的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了吗?她撞上头,性子有些改变,但一个人能改变多少呢?能够变得举手投足毫无威胁性么?

“她不过撞伤记忆,我适时帮帮她罢了。”

现在她至少得做到了解她名下土地的情况,要是账房来问,她就不会一问三不知,她再依崔舜华不怎么好的名声,偶尔去关切账房,她想,只要别让人发现崔舜华忽然变得好欺负,这一年应该不会有人暗自吃崔舜华的老底吧。

“戚大少看起来就是个挺正派的人啊……”几名帐房低声咕哝,同时往尉迟恭那儿望去,盼他别太正派。

她一直以为她会好的。

她闻言,像只猫弹了下,迅速转身,一见到有男人在房间里,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巴像颗蛋型,久久无法闭上。

北瑭骂人,总是喜欢直率地骂: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时候,她生亲亲爹爹的气时,会骂“去他的亲亲爹爹﹂;她爹生气骂人时,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个絮氏之后都在诅咒骂她,骂到几百年后的现在,只剩最后一个絮氏︱就是她,絮氏舜华。

密室,无风。

“真遗憾,我本想花点心思对付你的,让你一步步身败名裂,谁教你今晚要来呢?明早我就要迎进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盘算着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时间内损她名节,他摸上她的衣领,意图扯开。

舜华又惊又怕地瞪着他。

他面露嫌恶,道:“恶心的女人,光想到碰你我就想吐。”他触到她凌乱在床的长发,一如这一年来每次瞧见她,发丝轻软绵松,跟舜华一样。

他心神微闪,而后对上她的泪眼,发现自己先前恨极压在她身上,他皱眉,翻身坐起,平静思量后,一一拾起先前滚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抚摸书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满天的夜色,算算时辰,又去点香,让房内香气加重,舜华无力地阖上眼,只觉这香气再无往日好闻。

“这迷香,约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会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说你连夜出城,即使尉迟恭上崔府问,也不会有所疑惑。后门的轿夫我都叫人暂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这段时间,会好好想想怎么待你最好,总不能教你出去毁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轻声说道:“你若真心待尉迟恭,此刻就该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没见过一个好人,她爹曾说絮氏绝迹,这世上只有欢欣鼓舞的人,不会有人落泪,因此,他收容了我。确实有个人为他、为最后一个絮氏落泪了,只是……落泪的那个人,何时才能泪停,他有想过么?”

舜华的泪珠连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抚过那《京城四季》好几回,最后,他取过一物系在腰上。

藉着微弱的光线,舜华瞧见那是那日他在天宁寺请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将窗子阖紧,走到烛台旁,抬眼与她目光接触。

最后落入她眼里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烛灭了。

门被掩实了。

右臂阵阵刺痛不断,在在提醒她的伤裂了,甚至臂上是湿的。她试着发出声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让她无法张嘴,她的意识模糊了。

“……嗯……”轻微的低音自喉口传出,无法冲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迷药,重到就算崔舜华因此伤了脑子他都无所谓吧?

她眼泪流不停。她没想过白起会为了她的死恨成这样,她爹跟她都一样自私,以为絮氏消绝,至少还有一个人会惦着他们,却没有想过他心里有多恨。

她一直以为她不说比较好。白起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絮氏舜华只是他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絮氏舜华的最后一年,他忙到几乎没有见到十次面,相较下,她这个崔舜华与白起碰见的次数还多上许多,她怎知白起把她这个妹妹看得比她的未来还重要?

她心里万分着急,试着动手脚,直到天色微微亮了,远方传来鞭炮声,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不要!她浑身发凉,几欲晕眩,但她强忍着,脚尖终于碰到地面,用尽所有力量让她自床上滑到地上。

双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闷一声,整副身子蜷缩在地。接着听见有人喊:“有声音!有声音!”

“你们做什么……少爷去迎亲了,你们不能主人不在家,随便闯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闺房,人都已经死了……尉迟少,别这样……”

有人踹开房门。

“舜华!”尉迟恭一见她蜷在地上动也不动,面色遽变,疾奔扶起她。

她满面泪痕,面色苍白,全身微微抽搐着。如果换上絮氏舜华的脸,他几乎以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幕重现了。

他搂紧怀里的身子,闻了闻空气中流动的香气,心知有异,立声喝道:

“连璧,门不要关,把窗子全开。”

连璧连忙开窗。

“去取水来!”

连璧赶忙自桌上倒水递去。他注意到茶壶是南临壶,杯子却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华的闺房扫过一眼。南临、北瑭的物品交错,小家碧玉中又带着几分不成熟,不够大器,就只是一间与世隔绝的闺秀房,完全不像当日那个丢香囊欺瞒小皇帝的大胆舜华。接着,他又瞧见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来……她要他写的目的就在这,让絮氏舜华看么?他写的,絮氏舜华都看得很欢喜么?

“再取水来!”尉迟恭朝他喊道。

连璧奔去再取。

舜华喝了好多怀水,全吐了出来,溅到两人身上,终于发出声音:

“给我……淋……”

这次连璧不等吩咐,立即对着外头围观的仆人喊道:“厨房在哪?”

“尉迟哥……”她勉强抬眼对上他的。“我没报平安……”

“我就是没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声道,拭去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