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你说什么?”挽大髻的男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大人说话时,小孩子只管吃喝便是了,多什么嘴?”

黑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奇冷宛若刀锋,挽大髻的男人当即面皮抽了抽,急忙低了头自顾饮酒不再言语。

少年淡淡而笑,道:“英雄虽是英雄,却难保教出来的不是狗熊。您老人家说是不是?”少年再次举起酒杯向司马进挤了挤眼。

司马进喜笑颜开,道:“我老人家现在算是遇上明眼人了。过来呀,小鬼,咱老少两个碰一杯!”

黑衣少年果然手捏酒杯走了过来,挨着他的右侧坐下,一口一口将杯中酒水细细喝完,道:“司马进也算是一代神侠,可惜老了。”

“你说什么?”宁无患微现怒色,瞪着他低垂的眼皮。

司马进一巴掌搧在他的手背上,斥道:“你耳背啊还是聋了,没听见人家说司马进老了嘛!”

“可是——可是——”不知为何,宁无患转看他的双眼突然红肿了起来,隐约有泪光闪烁其中。

司马进却是视而不见,只顾与那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乱侃。少年道:“司马进老了,残缺老童也老了。”

司马进嘻嘻一笑,道:“残缺老童本来就老,只要没死就算他福气无边了。”

少年又是淡淡一笑,道:“保衷也老了!”

“保衷也老了?”司马进的神情渐渐地沉重起来,缓声道:“怕是不对吧,保心恒年方三十又二,正当年富力强,怎能说他也老了?”

“保心恒若是未老,怎会折翼于深巷重楼?”

司马进原本皱起的眉结突然凝滞了起来,双目一眨不眨地望向少年。少年的眼皮低低地垂着,司马进虽然目光精锐,却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少年放下了酒杯,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摆在了他的面前。

宁无患只觉得呼吸变得异常的艰难,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叔父的额上点点渗出了汗珠。司马进的双手向黄色包裹一寸寸的伸了过去,每伸近一寸便颤抖得愈加厉害。馆中满座酒客早忘了手中杯酒,桌上餐肉,一个个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向那只黄色的包裹。

那只黄色包裹里究竟藏了什么?

当那一双手距离包裹只剩下一寸之距时,司马进已是情不能自已,竟似要昏厥了一般。宁无患将颤抖的双牙猛咬向自己的下唇,一股腥咸激出了内心的勇气,黄色包裹的结从他的双手间解开。

包裹很小,里面当然装不下保衷的人头,而是一只枪头——一只被利刃生生斩断的金色枪头。枪头的一侧利锋上残留着一道缺口,那道缺口正是当年皇天纵大战雷君暴正的见证。然而那支曾叱咤天下百余年的锦带金枪头却被斩落在这只黄色的包裹之中。

酒馆中突然吹进一阵彻骨的冷风,众酒客无分男女老幼,一个个拜倒在断枪头前号啕大哭。经过百余年口口相传,“皇天纵”三个字已经不再单单代表曾经奋勇战斗过的一个勇士,而成了一种永不屈服,永远自信的象征,一种正义与胜利的标志。然而现在,锦带神枪竟然断了。

司马进跌回坐上,仰头悲叹道:“保公,保公,想你我与老童二十年前同饮于宴江楼,谈笑之间是何等意气风,可是如今——你叫司马如何再去回一望!”

黑衣少年紧接着又将一只蓝色的包裹放在了司马进的面前,司马进两眼间渐渐有点迷失起来。少年道:“遗憾得很,老童也不像司马大侠所说那样福气无边。”

蓝色的包裹就放在司马进面前,司马进木然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少年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道:“司马大侠如不愿动手解开,小子愿意代劳!”

“慢着!”宁无患厉声叫道,伸手按住了少年解包裹的一只手:“我倒要问你,这两样东西怎会到了你的手上?”

少年神色淡然,道:“宁兄何不先看过这包裹中的物件再作问?”

宁无患忧虑地看了看神色失常的司马进,又犹豫地看着那蓝色包裹的结,一时竟决定不了要不要将那个结解开。

司马进却叹了一声:“老童一生嫉恶如仇,想不到身后却被人吊挂在树丛间。”

“司马大侠好眼力。当初小子在伏魔山南树林中走动,抬头看见一棵树的树丫上挂了这只蓝色包裹,取下时用力稍大,留下这么一点破孔——保衷的包裹则是从行驶于文江一艘帆船的桅杆上取得。”

“保衷二字岂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所叫得!”司马进已然动了怒气,侧眼向他望去。

少年浑不在意,轻轻地接道:“保衷与残缺老童固然武艺精纯,较之寒灯还是弱了一些!”

“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宁无患一只手搭上少年肩头,他自幼便勤学宁家世传的分筋裂骨手,更得名师相授大破岩指,此刻虽只施展五成功力,按理说被制之人也当立即面色剧变痛呼不止。但那少年右肩虽然全入对方五指拿捏之间,脸上却恬然自若。倒是宁无患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搭在对方肩上的五指仿佛遭受一股极大力道一点点地向斜下里拧去。倘若他此时收了内气,五指立即便会被那股力道拧断,然而每当他往那五指注入一层力道,来自对方肩头的力道便随着涨了数倍。不过盏茶时间,宁无患额上已是汗如雨下。

司马进伸手拉住少年另一只手腕,道:“看小哥骨格清奇,身怀绝技,不知出自何人门下?”

少年当然知道对方那一拉是有意将自己的内力由右肩调向左腕,倘若不顺着拉势撤身过去,那便意味着将以一人之力与对方二人力拼。少年嘿嘿一笑,右肩力道暴涨骤消,宁无患踉跄跌出的同时,少年已顺了拉势倒向司马进怀中。

司马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一手抄枪,另一手拉起被弹跌一旁的宁无患大步出门。

宁无患愤愤地瞪了少年一眼,被司马进拉出酒馆的门槛时,背后传来少年轻柔的一声送别:“老人家走好,莫忘了小子方才跟您说得话。”

宁无患奇怪地问:“那小子刚刚跟您说了些什么?”

司马进目光中有些扑朔,拉着他的那只手却握得越来越紧:“他刚刚跟我说了两句话。”

“哪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告诉我他姓高名手。”

“高手?还有人取这样的名字,狂得真狂——那第二句话是什么?”

“第二句话就是告诉我他是高手。”

宁无患怔住了。

司马进揭开外衫,一件白色内衣贴期门穴处竟现出两个字的签名:高手。那两个字下笔极细,似是对方用指甲扫刻而成。用指甲在衣衫上刻字本就非比寻常,何况是隔了层外衫从内衣上刻字,更何况仅是在被司马进那一拉的转瞬之间写就!

宁无患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冷,全身好像淋了一场雨。

司马进微微笑道:“这小子跟我们玩了个障眼法,那字想必是他早先趁我们不备时划刻上去的。”

能够躲得过司马进的戒备而从他的衣服上留字,宁无患还是觉察到这人的可怕,转口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