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帘子落下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外殿此时竟然全是素白的幛幔,隔着厚厚的帘子,清幽的蜜合香里,隐隐有纸钱香烛焚烧的烟熏气味,我又想起,方才在内殿伺候的宫人,除了蒋秀和小青外,全都是满身的缟素,我心里有一时的不明白,然而这是一瞬间,我就已经明白,是了,皇后对外宣称我难产身故,她们这是在为我戴孝呢!

脸上有蜿蜒的水样的液体,这是我自睿儿死后,第一次有泪流下,紧咬的唇齿间,有咸涩的味道在味蕾上洇开,心狠命的揪痛着,我双手抱肩,痛得躬起了身子,忍不住抽搐起来。

皇后以手支额,似有万分的不舍和为难,半晌,方才点头,道,“也罢,本宫虽然不忍,可到底也是她自作孽,本宫身为一宫之主,断不能允许皇家的颜面这样任人践踏,”她看向我,柔声道,“你自作自受,可怪不得我!”

“什么?”我又是一惊。

然而此时情势正在千钧一发之间,皇后既然拿了这样大不讳的事来问我,就一定容不得我半点敷衍,更哪里由得我细细思量。我不敢迟延,也不敢十分的撒谎,唯有硬了头皮,道,“嫔妾小时,表兄常到家里来住,那时年幼,嫔妾兄妹几个常和表兄裹在一起玩耍,直到大些,才见得少了,如今再想起来,也不过都是些幼年时的样子。”

她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又推回给了皇后,我如今是皇上最宠的妃子,又身怀龙裔,她自然不肯冒这个头,这一点我哪能不知,心里冷冷一笑,我脸上却满是委屈急切的挣脱紫芫的怀抱,走到她们跟前跪下,拿绢子点一点眼角,泣道,“嫔妾实在是冤枉,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害我,嫔妾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既然那信上说在嫔妾的屋子里发现了那样的东西,还请皇后娘娘和各位姐姐移步,带人去搜上一搜,是真是假,也就清楚明白了。”

经这一闹,我也不睡了,起身在窗前坐着,蒋秀忙去掩上窗子,道,“主子如今不比寻常,可千万不能吹了风。”

当晚,我跟娘并头而睡,娘仍像往日我在家中般,整夜将我搂在怀里,我仿若又回到了以前做女孩儿的时候,窝在娘的怀里,这一夜,我睡得甜蜜而又安心。

“现在就回城吗?你……你也去……我家……?”我虽知道他带我出来是为了让我见娘,却没想到就是现在,更想不到他竟然要亲自陪着我回去。

此话一出,下面众人里就有人笑了起来,我几时受过这个,一时起了性子,虽不敢争辩,却也不再应声。

小青正在边上紧张的睁大着眼看着,听他吩咐,忙过去妆台上,抱过一个紫檀木的箱子来,蒋秀过来打开箱盖,双手托着跪送到英宏面前。

父亲来信说,大哥已经成亲;二姐也已经有了人家,过了年就要来娶的;二哥尚未定亲,但是也已经看好了人家,正在请媒求亲呢。

“云嫔?”瑛答应的脸色一变,“姐姐因何问到她?”

我们出来时,她已经去的远了,当下只有急得跺脚,瑛答应要去追,我拉住了,向着她摇摇头,道,“罢了,皇上会怜悯她这一片心的。”

蒋秀手上不停,将我的头发理顺了后,用一根浅紫色的带子绑住,这才慢声细语的道,“瑾贵妃目前是不会把主子您怎么样的,主子的晋级还是她给皇上上的折子呢,她此时正忙着演戏,哪里顾得上这个!”

屋里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瑞贵嫔也笑道,“娘娘主管后宫事宜,身劳体烦,却还时时不敢轻心,实在是叫人钦佩,娴妹妹也是明白的人,自然是明白娘娘的了,又哪里会怪娘娘呢!”

李德过来恭恭敬敬的催促我们上轿,知道我们要问什么,只笑着道,“各位主子请上轿吧,我们娘娘还等着呢,到了锦元宫,主子们就知道了。”

蒋秀点点头,“主子说的是,到底还是主子小心。”

说着,抽抽嗒嗒的去了,蒋秀倒奇怪起来,万想不到他竟然也有这样义气的时候!

小福小安他们也忍着伤痛围了上来,“主子,主子……”

瑾贵妃并不急着打开看,只将那瓶子托到我的面前,笑道,“妹妹可瞧好了,这,到底是不是妹妹宫里的东西。”

说到这儿,她转了身看了看我,接着道,“带回去后,却也是无人识得,嫔妾也就撂下了,直到……直到昨天,嫔妾去给贵妃娘娘请安时,贵妃娘娘正在因为龙裔之事一直没有进展而烦恼,嫔妾听说过是有人在赵容华的吃食里,被人下了红花的缘故,就跟贵妃娘娘讨论起红花的模样儿,结果,才发现嫔妾那日从娴容华那里带回来的,竟然颇有几分像是红花粉。”

“这是听玉小筑的瑛答应,皇上有所不知,瑛妹妹竟酿得一手好酒,今儿她酿的桃花酒才开了封,给臣妾送了一瓶来,臣妾想着皇上晚上要来用膳,就想着要让皇上尝尝鲜,索性就留了瑛妹妹一起伺候皇上了。”

“你抓的啊,”他盯着我的眼睛,道。

我抬头一看,却是紫芫扶着小宫女蝉儿过来,一身浅色素纱的衣裳,风摆杨柳般的娇弱。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他好整以暇,分明是戏老鼠的猫。

瑾贵妃放下茶碗,身子微微前倾,“清音馆的奴才们回说,你曾给赵容华送过豆糕?”

任他摇晃乞求,我悄无声息如没有生命的木偶般,凝然不动,他颓然放了手,无力的托住额头,半晌,他抬头问蒋秀,“你家主子,前些天也是这样的吗?”

蒋秀黯然点头,“回皇上,自从小皇子没了后,主子就再没出过声儿的,一直都是这样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只是,说到这儿,蒋秀有微微的迟疑,“只是那时,主子每日多少也会进点子汤水的,再没有像今天这样……”

“是么?”英宏的声音里满是疲累,“那么,她现在是……”

“我家小姐的心早已经死了,那会子,她是一心要等皇上回来的,如今,如今,皇上已经还了她的清白,小姐现在只怕是……”小青忍不住的落泪,她再也撑不住,哭倒在我的床前,“小姐,小姐,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不,凝霜,你不能这样想,”英宏被小青这句话蛰的跳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连声的唤着我的名字,“凝霜,你是不是在怪我?是我的不是,是我不该把你一人交给她照顾,你打我骂我,但是,你不能……你开口呵……”

陡的,英宏拿过边上放着的参汤,含了一口,直直的逼到我的口边,我唇齿紧闭,不断挣扎,他的眼里有滚热的泪,一只手顾不得我疼,紧紧的握住我的下巴,硬生生的将那口参汤给喂进我的口中,我挣扎抗拒中,被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顺着汤水滴落,月白色的寝衣狼狈不堪。

英宏此时豪不怜惜,连泼带撒,硬是将那碗参汤喂了大半下去,我死命的抗拒,却只是徒劳,他终于松了手,我气喘吁吁的颓然软了下来,我挣扎着抹去脸上的泪,满脸恨意的死盯着英宏。

英宏的额上有细密的汗,他拿过丝帕,轻轻的给我拭着眼角口边的余藉,我扭脸逼开,再不肯看他,眼角的余光里,是他僵举在半空的手。

良久,他颓然叹道,“你必定是恨我的,可她是先皇钦定的皇后,我不能废她……”

叹惋良久,刘喜来报说太后的身子稍有好转,却已知道了我的事,请皇上过去,英宏纵然意外,也只得匆忙赶了过去。

耳听他走得远了,我强撑着挣扎了要起身,蒋秀小青慌忙过来,道,“主子要什么么?”

我几日汤水未进,这样稍稍的一动,就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就直指着床角的唾盂点头,小青忙将那唾盂捧到我面前,道,“小姐是喉咙里有痰么?”

我也不理她,伸手就抠自己的嗓子眼,蒋秀小青这才明白,原来,我是想要把刚才英宏强喂进去的参汤吐出来。

小青惊得手一松,唾盂咣啷啷滚出老远,她一把抱住我哭求道,“小姐,你不能这样,这要是传到夫人的耳里,你还叫夫人活不活呢?”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愣愣的看着她,茫然无措,正在沉默的时候,蒋秀却一反常态,她猛然将小青拉开,道,“青妹妹,常言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主子一心要去,咱们做奴婢的,劝也劝了,求也求了,也只能由她去,只待伺候主子闭了眼,咱们一人一根绳子,只随了她去,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