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见她这副打扮,心里不由得画起一系列问号:她回过家了?已经化险为夷了?可是风雷虽然过去,天上还有乌云,为什么要突然间穿得这么引人注目呢?

柳絮影是在遵照他的嘱告,提高警惕呀。现在只要他跑过去一敲门,立刻就会把玉旨一郎的视线引过来。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自己,乘他全神贯注查看门牌号数的时候,自己必须躲开。王一民又向王旨一郎身后瞥了一眼,他身后没有跟着什么人。

一直到早晨八点钟他仍一无所得。

这不过起杀一儆百,敲山震虎的作用,并借以塞民众之口罢了。但是这件事对刘勃来讲真是祸从天降,好像雷轰头顶一样,他在悲痛中竟恨起张作霖来。虽然张作霖悄悄地给了他家一笔很可观的抚恤金,但这终抵不住那活着的靠山有力量啊!何况还有一些他爸爸的生前友好,都异口同音说他爸爸死得冤枉,比他爸爸罪孽深重的有的是,为什么偏偏枪毙他呢?他只不过是一条替罪羊而已。这些话吹进他耳朵里越多他恨张作霖的情绪越增长。而当那些进步同学围着他讲解的时候,又把恨张作霖个人的情绪扩展为恨整个军阀,整个统治阶级,整个豪门权贵了。说也怪,过去他看那些进步书刊总觉得格格不人,这时却越看越顺眼,一股脑儿往脑子里钻了。

王一民来到这座小庭院前边的时候,红漆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对着红漆大门,有一座小茶馆,王一民估计这可能是葛明礼设下的监视哨,便不停步地从红漆大门前走了过去。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半,这里离集合地点有半里多地。王一民拐进一个小胡同,紧走了几步,在一家卖小唱本的门市铺前边,看见谢万春正在那前边站着,便用胳膊碰了一下他的后脊梁,然后不回头地向前走去。走了不远,有一家卖冰糕的小铺子,棚子是用白布搭起来的,里边摆着几张方桌。冰糕还没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满头大汗地摇着搅冰糕的大铁轮子,铁轮子发出哗哗的响声,铁罐子里的冰块互相撞击着,倾压着。王一民一看棚里没坐几个人,便挑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了。他才坐下,就转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妖风邪气,脸上搽着很厚的胭脂,脑袋上还斜插着一只装有细丝弹簧的五彩蝴蝶,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蝴蝶的翅膀还不断地抖动,真像振翅欲飞一样。王一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钻出来的,这时欲走不能,她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王一民便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知道,对这种女人只要是你不理她,她也就不往前上了。这里不比酒馆,何况还是一座四面没遮挡的布棚呢。所以他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似的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了。

蜡烛啊!

谢大嫂挺了挺腰板,又歪着头向里屋看了看。里屋门关着,一线幽暗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稳约地可以听见男人的话语声。谢大嫂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自嘱咐自己:可不能再粗心大意地睡过去了!

王一民侧耳细听,认定塞上萧领来的又是北方剧团的那帮演员。自从他把那本《茫茫夜》交给北方剧团排演以来,就和这个剧团分不开了。王一民知道他是迷上那位漂亮女主角柳絮影了。他特意为她加写了不少戏,把《茫茫夜》中的女主人公写得艳丽如牡丹,高洁似梅花,天上难找,地下无双,真是把从王尔德那里学来的全部技巧都用上了。柳絮影也特别喜欢这个角色,排演场内外十分用功,但对塞上萧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不即不离,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为她花费了多么大的苦心,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卖烟卷、酸梨。瓜子和落花生的在地上蹿来蹿去,卖唱的老头领着年轻姑娘从这屋走到那屋。

上,定了定神,又往车站那一面移动,当他们刚转到拐角地方的时候,忽然听见碑那一面有人在急促地讲话。两人急忙收住脚步,侧耳听去,一个被压低了的尖嗓子说:“不对,还有一份你没拿出来,你起坏心眼子了,想独吞……”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轻轻一拍双手说,“守全是看完她这出《茫茫夜》才着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说不唱的话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法?我一定得。我再去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兴致和咱们一同去。”

“我倒担心爸爸连您都不让去。”

mpanel1;“我去说说看。”

葛翠芳转身走了。隔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地转回来,她告诉卢淑娟说,“我当你爸爸一说,他先是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我一看这是要打驳回,忙告诉他这是人家特意来请的,再说我从来也不看话剧,这回是自己办的剧团演还能不看吗?我还告诉他你也特别想去……”

葛翠芳刚说到这,卢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皱眉,叫了一声:“妈妈,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话头,奇怪地望着女儿。

卢淑娟接着说:“谁告诉您我想去来的?还加上个‘特别’两个字!从来也不糊涂的妈妈怎么说起设根的话来?”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说去啦?”

“可你至少没说不去呀。”

“您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张罗上了。”

“哎哟哟,看把我女儿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儿的手,拍着她的手心笑着说,“急啥?妈妈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得把女儿搬出来呀。你爸爸一听他这颗掌上明珠特别要去,这才点头了。妈妈是借女儿的光呢。”

卢淑娟嘴还撅着,但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的头还微低着,从头发丝下面撒娇带嗔地望着葛翠芳说:“妈妈就会哄女儿,爸爸一定是听您这位从来不看话剧的人要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才不忍心驳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儿高兴了就好。”葛翠芳摇晃着女儿的手说,“无论我女儿怎么说,妈妈要去看戏女儿还能不陪着去吗。”

葛翠芳说得卢淑娟笑起来。在笑声中葛翠芳接着说:“你爸爸后来也高兴了,他还要告诉剧团再送三张票来,咱们再多去几个人。”

卢淑娟不笑了,她忙问:“还谁去呀?可千万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还用你说了。你爸爸说要瞒着他,连信儿都不让他知道。”

“那还让谁去?”

“你爸爸让春兰和冬梅跟咱们去。”

“还有一张票呢?”

“那张票啊……”葛翠芳拉着长声,用细长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着她的手,用说悄悄话的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爸爸让你去请你们的王老师陪咱们一块去。”

卢淑娟双颊立刻飞上了红云,她把手从葛翠芳手里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说:“妈妈,看你!请就请呗,还那么看我干什么?”

葛翠芳高兴地笑了,她又拉住卢淑娟的手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妈妈这些天就看出来了,小冬梅也当妈妈露出点儿风,你还瞒着……”

“妈妈,那还是没影的事呢。咱们不说了……”卢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说也真巧,这时王一民正好从大门外往院里走。卢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冲着她妈妈又一笑,一低头,一捂脸,跑出屋门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觉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见王一民从院当中往西楼门里走。她不由得对着这年轻有为,人才出众的王老师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脚迈进屋门,后脚就跟进来卢淑娟。屋门开着,王一民并没发现站在门口的淑娟。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屋里光线很暗。卢淑娟伸手摸着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吊在棚顶上的屋灯。

王一民回头一看,见卢淑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两颊鲜红,像喝了酒一样。

王一民不由得一乐说:“有什么好事,这样喜气洋洋的?”

卢淑娟抿着嘴一笑,回手把门关上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讲话,忽然停下脚步,一指王一民的脸说:“哎哟!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连衣服都溻湿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笑笑说:“走急了,天又热,这屋凉快,一会儿就能消汗。”

“您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嗯。

“怎么不坐公共汽车?”

“这么远,坐什么车。”

“您哪,真是的!”卢淑娟嗔怪地指点着王一民说,“爸爸早就让您上下班坐家里的汽车,您却说什么也不十,就让汽车在那白闲着……”

“哎呀,你又来了!”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一个穷教书匠,坐着小卧车上下班,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哈尔滨奇闻。”

“那让您骑弟弟的摩托车怎么也不干?”

“我骑摩托?”王一民哈哈笑着半蹲下去,拉着骑摩托车的架势说,“就这么‘突,突,突’的,前边冒气后边冒烟地开进学校去,学生还不都得围过来看我这怪物?”

“让你这么一说,就什么也不能坐了?”

“对了,坐什么也不如自己这两条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卢淑娟面前,声音降得低些说,“再说我这是有古训为依据的,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当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题诗所说的:要’誓雪汉家耻‘,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时候能冲锋陷阵。那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不是我们今天这亡国之人应该有的态度。我这说法不知你同意不?“王一民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淑娟。卢淑娟眼睛里闪着激动的亮光,她深深地点着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后也要照您的样子做,能不坐车的时候尽量不坐车。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练筋骨,练意志……”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那还用说吗?”卢淑娟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扬着头,更加靠近王一民说,“我说照您学,就不光是学表面的样子,也要‘胸怀报国志,誓雪汉家耻’呀!”

王一民也激动地直望着她说:“这话是真的?”

“您还要我发誓吗?”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