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问:“那你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我放下笔:“就是说,释义妄想导致仪式化行为,而仪式化行为严重后,就会发展出强迫行为。”

我想了想说:“可谢博文死后,他不是拿到报告了么?为什么没有交给陈曦呢?再者,如果丁俊文只是个跑腿的,其他人不想把报告的核心内容透露给他,他又如何得知研究报告藏在谢博文家的马桶水箱里呢?”

“正确。”她认同了我的分析,“不屑通常有两种含义,要么是极度自卑,要么就是高度自信。我的话里并没有能致人自卑的因素,所以我认为他是自信。一个人突然展现出高度的自信,甚至到了自恋的程度,要么是受了恭维,要么就是遇见了自己真正在行的事。所以我认为,他很可能是新闻调查方面的行家——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我问:“那天,你到陈曦家里去了么?”

我的心砰砰直跳。

“是的。”她说,“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主要表现就是为自己强加责任,认为凡事都是自己的错。这是一种常见的人格障碍,就陈曦而言,可能是母亲不负责任的离去诱发的。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容易消除的心理障碍,但若放任不管,就有可能演化成精神病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从而对身心健康带来明显影响。”

我想了想说:“所以,侦探的话让你怀疑,陈曦想得到那份报告,是因为关于瘾性的研究存在极大的新闻价值。”

我想了想说:“如此一来,想控制她的思维就更简单了。”

我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叶秋薇,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越这么说,她就越会多想。”我出神地看着叶秋薇,越来越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我做了个深呼吸,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打开死亡资料,翻到舒晴和谢博文遭遇的车祸,说:“那就直入主题,先说说谢博文吧。你为什么要杀他,又是怎么制造了那场车祸?”

“那时候,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接着说道,“发生那样的事,我很难面对丈夫。我不干净了,孩子也没了,而且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样的我,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哭着求他离开我,趁早寻找新的幸福。当然,你肯定明白,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但无意识深处,仍然渴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接纳。”

自我就很容易理解了,指的是人格中与社会相关的部分。拿我来说,我是一个从事犯罪心理学研究的男人,拥有体贴的妻子和调皮的儿子,大家都说我脾气好,我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获取美好的未来……这一切,都是自我的部分。

云灿霞看了看张占武,几度犹豫,最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客厅里侧的一个房门前,打开门缝瞄了一眼,示意我过去。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一张与地面呈45度角的铁床。铁床斜对着门,一个男人被绳索牢牢固定其上,自然就是张瑞林了。张瑞林头发凌乱,脸上有好几道明显的伤疤,身上的衣服被撕烂好几处。他闭着眼,眼皮微微抖动,似乎并未睡着。我轻叹一声,他闻声睁眼,惊恐地看着我,随后怒目而视,如受伤的猛兽般拼命挣扎,一边恶狠狠地骂道:“x你妈!我弄死你!x你妈!我弄死你!”随后发出一阵吼叫。

我深吸了一口气,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云灿霞赶紧关上门,下嘴唇微微上翻,喉咙里咕咚一声,似乎在强忍眼泪。看得出,她对丈夫有着很深的感情,不然也不会如此不离不弃了。

“他就这样。”她随后说道,“一看见男的就恨,尤其是像你这样三四十岁的男人。村里同辈的,都叫他打伤好几个了。”

我坐下后问道:“他是因为什么发病的,你们弄清楚了么?”

云灿霞到里屋取了几份资料交给我,我翻了翻,都是张瑞林的诊断书和病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基本一致: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

我对精神病学多少有些了解:根据致病因素及患者特点,临床上将精神分裂症分为偏执型、紧张型、单纯型、青春型等等。所谓未分化型,就是说无法将患者归为上述类型的任何一类,这也就意味着,很难通过患者特点寻找其致病的内外因素。所以,未分化型的治疗——尤其是心理层面的治疗——通常比较困难。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问:“他发病前有征兆么?情绪有没有出现过大的波动?”

“有。”云灿霞肯定地说,“他第一次犯病是大前年夏天,其实春天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一有人来串门,他都先躲到门后看看,是女的还好,要是看见了男的,他就显得可不自在。第一次犯病就是因为瑞强家两口来玩,他一看见瑞强,就直接躲到了里屋,瑞强进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踢了瑞强一脚,还揪住他的头发。瑞强都出门了,他还撵上去锤他,说啥‘我弄死你’‘我锤死你’。从那往后,基本也就没有人敢来串门了。”

“x你妈!我弄死你!我弄死你!”不远处的房门内,再次传来张瑞林的吼叫。

明知他被牢牢绑着,我心里还是一阵忐忑。我跟云灿霞又聊了几分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最后问道:“你回忆一下,09年过年前后,他有没有干过什么奇怪的事?比方说,有没有跟什么陌生人见过面?”

云灿霞回忆片刻,眉头一皱,说:“有件事有点奇怪,但不是陌生人。就是09年正月,才过年不几天,瑞林突然去了一趟市里,说要去看看张瑞宝。”她解释说,“张瑞宝也是立张的,但跟我们家是四代开外,已经不算一脉了。他好些年前把张瑞卿杀了,坐了牢。瑞林以前跟他关系不是多好,而且他都坐牢七八年了,都没去看过,那次却突然说要去看。我当时还觉得可奇怪,问他为啥要去,他来了一句:瑞宝叫我去哩。”

我把这句话记下,沉思片刻,一时想不明白:“去之后呢?他回来又跟你说什么没有?”

云灿霞出神地想了半天,呼吸均匀,胸口一直在有节奏地起伏。突然,她在吸气的过程中停了半秒,没吸完就迅速呼出,与此同时,她面部的表情虽然没有大的变化,右手却轻轻地捏了捏右腿膝盖。之后,她看了张占武一眼,迅速低下头,身体后倾,椅子也朝远离张占武的方向挪了挪,双臂交叉于胸前,低声说:“倒也没啥。”

我迅速明白了她的心思:她肯定想起了什么,但不想让张占武知道。于是我说:“那行,我今天来的目的主要就是做个初步了解。治病不是急事,既然今天瑞林状态不好,我就不多打扰了。我回去把你们刚才说的信息汇总、分析一下,过段时间再过来给瑞林做详细检查吧。”

两人也不留我,客套几句后,我就跟张占武一起告别离开。走到村口,我假装落了手机,独自返回了张瑞林家。云灿霞一边帮我找手机,一边问我治好张瑞林的可能性。我把手机拿出来,假装找到,随后问道:“09年过年那次,瑞林从市里回来之后,又跟你说什么了?”

她一时愣住,欲言又止。

“你不方便对别人讲。”我说,“尤其是村里的人。”

她一脸诧异:“你咋知道?”

我笑笑:“我是研究心理学的,别人想什么,看一眼就知道。”

说这话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叶秋薇悄悄改变——或者说改造。

“难怪了。”云灿霞的目光满是敬意,“张大夫,瑞林的病真能好么?你这么有本事,肯定有办法吧?”

“那要看你配不配合了。”我看着她,“只要是跟瑞林有关的事,都请你务必告诉我。我了解得越详细,对治疗帮助越大。”

她咬咬嘴唇,缓缓坐到沙发上,顺了顺头发,挣扎许久,才低声说道:“他在市里住了一天,回来那天提了个黑皮包,装着二十万块钱现金。”

我沉住气问:“谁给他的?”

“我问了。”云灿霞说,“他也没跟我多说,就说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我又问,“那他有没有说,这个人为什么要给他钱?”

“说是帮了他的忙。”

“什么忙?”

云灿霞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说:“他也没有明说,但我慢慢明白了。那个人给他说了一些话,叫他去监狱里说给张瑞宝听。你可能不知道,他去看过张瑞宝之后没几天,张瑞宝就在监狱里死了。后来,瑞林有一次喝完酒给我说,灿霞,是我给张瑞宝害死的,等于是我把他杀了。我也听不明白——”她愁眉不展,“大夫,这会跟他的病有关么?”

“很有可能。”我说,“而且就算没有关系,说出来对你也是个好事,不然也会像他一样憋出病了。”

她抹了抹泪:“你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村里人早都怀疑我们家包鱼塘的钱来路不明。要是叫张瑞宝那一脉的人知道了瑞林的事,可就不得了了!四爷跟他们是一气儿的,所以我刚才才不敢说。”

我点点头:“这个你放心,我问这么多就一个目的,就是治好瑞林的病。跟他有关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有用。你再好好想想,关于09年年初那件事,有没有忽略的细节?比方说,他在市里还带回来什么东西,还给你说了哪些话。”

她陷入沉思,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见她如此,我想了想问:“你说他在市里住了一夜,住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听了这话,她眼睛突然一亮,起身去了里屋,两分钟又回到客厅,拿了一张卡片递给我,说:“他也是没出息,没住过高级大酒店,那次就带回来一张酒店的说明书。给村里炫耀了好几天,我后来就给放起来了。”

我接过卡片,那是b市一家五星酒店的简易宣传手册。我翻了两下,在倒数第二页的空白处看见一串数字:

1727。

我问云灿霞:“这是什么意思?瑞林跟你说过么?”

“说过。”她点点头,“为了炫耀嘛,说这是他住的房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