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也是一醒来才瞧见的,正想找人问个明白呢。”澜建顺他的话应着,转眼瞥向秦恪,“秦厂臣听岔了,本王方才问的是秦奉御,不是你。”

秦恪看得眸色微亮,却淡着眼,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并不如何关注。

明明伤又重了,居然还有心思开口说这些噎人的话。

她不敢贸然回话,先请谢皇后在旁安坐,自己近前探澜建的脉象,虽觉仍稍显无力,但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也不那么杂乱孱弱了。

萧曼不知他这笑是什么用意,只觉谢皇后一进来,屋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连呼吸间都有些憋闷。

“不许叫。”

这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冠冕堂皇,却把要紧的全都揭过去了,全然是一副静观其变,乐观其成的样子。

他目光定在那尸首上没动,偏过头:“几时瞧见的?”

她没出声打扰,眼见艾条已烧得差不多了,便又换了一根,继续炙他胫侧足三里。

可话虽如此,偶尔还是会有出神的时候。哪怕只是天上的朝云暮雨,宫墙外的新日残月,都会引得她驻足遥望,目定心驰,要说当真没什么念头,只怕连自己都不信。

数百盏灯聚在一处,很快就已辨数不清,起初显得拥塞,慢慢就流散开来,看似离乱,却又错落相随,渐飘渐远,温晕的灯火在碧波承载中轻颤,摇曳忽闪,徐行漫溯,终于到了液池最深处,毫无间隙的汇入那片星辉斑斓之中,融浸交缠,很快接连出一道光彩夺目的天河。

萧曼这时已将庐陵王抱了过来,让太子妃腾出手,垂眼朝案几上看了看,一节小臂粗细的莲藕上插着九尾绣针,从前到后弯作新月状排列,藕旁还有五根三尺来长的彩线,便知道这是在赌穿针,谁的手快,先将所有彩线从九根针上穿过便是乞巧的赢家。

疑心了半天,原来这便是新选的晋王妃,怨不得会出现在这里,连他也这样着意。

“世子爷听差了,这灯是用来求子求福的,只给明日到宴的女眷。不过么,世子爷陪着太子妃殿下去放倒也无妨。”

“这拦什么,世子爷既然想看那便去看好了。”

一句敷衍的场面话也至于犹豫,这心里头存的怨念当真不小。

可不是么,这宫里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再加上外廷那满朝的禄蠹,又有哪个不是满口讹言谎语,鬼话连篇,即便有两句真的,也得掺着花样说,若都是实性子,只怕早便留不下了。

她怅怅地轻叹了一声,目光转回箱笼里的书册,略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母亲遗留的那份手稿,循着记忆翻到中段,果然有关于引蛊、灭蛊和治疗的记载。

但萧曼清楚,他早就知晓自己到了,只是不说破罢了。

萧曼正换清水涮针,浸在盆里的手微顿了下,听出他的意思不像话里这么简单,赶忙应道:“回陛下,奴婢见了,世子的气色瞧着比上次来时要好,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萧曼早已依着规制行礼,躬声叫着:“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萧曼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暗地里舒了口气。

只是稍稍往深处一想便觉心惊肉跳,隐约感到这件事还远未结束,才不过刚刚揭开冰山一角而已。

“这是何意?”英国公愕然望着他。

几乎就在同时,疮包上摇摇欲坠的那滴血突然倒吸入皮肉里,一晃眼的工夫便无影无踪了。

“哦,原来是想着家破人亡,便自暴自弃了。”

他脸上泛起嘲讽,挑唇道:“令尊萧大人出身清流名门,向来为官清廉,为人刚正,若非如此,怕也不会入朝二十年才只做个区区大理寺丞。纵然被诬下狱,两腿都被打烂了,也没在东厂的人面前低头,倘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不仅入宫为奴,还甘心被东厂傀儡似的摆弄,却不知羞耻,反以为荣,九泉之下可能瞑目么?”

这话直刺人的心窝子,全不留半分余地。

萧曼只觉胸口锥心刺骨的痛,喘息间竟有些憋闷,眼中酸涩难当,盈起一层朦朦的雾,面前也渐渐变得模糊了。

平心而论,他说的的确没错,父亲铁骨铮铮,誓死不屈,全了官贞名节,忠君大义,自己明知东厂的恶名,却受其利用,不光忤逆不孝,也是为虎作伥,叫人不齿。

可当初一时贞烈了会怎样?

到头来还是惨遭凌辱,说不得连具全尸都找不着。

况且这事情猝然而起,从教坊司到西山营,再到东厂,而后入宫,仿佛只是一瞬,全然由不得她做主。

做宫奴的确是被人轻贱的差事,可这些日子来,她小心谨慎,没做过半件违背良心,伤天害理的事,反而还医好了皇帝和庐陵王,不管是不是被人利用,总也算积了些功德,怎么到他嘴里就像十恶不赦似的?

人有贤愚善恶,哪里都是一样,东厂虽然恶名在外,但宫里的奴婢却不全是坏的,焦芳的宽厚仁德自不必说,就算是秦恪行事诡秘,心机深沉,也会借着“论功行赏”的名头,帮她立了父母的坟茔,全了孝道。

若只是为了利用自己,根本用不着如此。

而这位晋王殿下如此说,无非是让她即刻“改过自新”,“弃暗投明”,就此改换门庭,成为他手上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心下霍然坦荡。

做宫奴又如何,只须本心不改,依旧可以像原先那样怀着济世救人的志愿,不求什么声名,只愿在这混沌的世界上平安地活下去。

澜建原以为她一个弱稚少女不会有什么心思主见,又几番惊吓,最后被挟持入宫,改换身份,回想起来心里肯定也存着怨气,被先前那几句话一激,必然羞愧难当,下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毫不费力了。

万万没想到,她眼中的盈光星闪,却没一滴眼泪流下来,神色间的动摇也是一霎,随即便消失不见了,脸上又恢复了恭敬冷淡的样子,竟像极了那个秦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