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对一边的白离招了招手,在一片喊杀声里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你知道,若是一个人血肉分离,而一边将死的时候,会怎么样么?”

“别闹。”他说道。

赵戎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目光在大雪下显得极为朦胧,他仿佛耳语一般地叹道:“隔阂千年后,妖之于人,必然是非我族类,如再见眼下场景,怕便不是万人空巷如同过节一般,而要惊慌失措持枪拿剑了?”

施无端诧异了一会,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沉默了,他的后背紧紧地贴在白离身上,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和温度。

“我做的就是好事。”

或许除了亲手建立它的施无端本人,没有人能理清那庞杂的系统,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到现在为止,即使是顾怀阳,也隐约知道施无端手中有一些能飞传递消息的商人和士兵。

然而或许是他失落的一半血脉和魂魄的回归,这念头虽然仍在,却不再疯狂了。他终于平静下来,闭上眼认真地感受着那人瘦削却有力的怀抱,回想起多年前那少年软软的小脏手……于是白离对自己说,可是继续恨下去,就永远也得不到他。

施无端行踪诡秘,这几年来越与他们聚少离多,然而尽管如此,孟忠勇每次一见到他这幅放个屁也要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模样,便觉得蛋疼不已。

被万物踩在脚下、沉寂了千万年的大地突然暴怒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压抑中变得越来越动荡,有一天推开所有的山,抖落所有的雪,哪怕将自己也变得千疮百孔,都要咆哮出来。

饭菜若是剩下,三五日便要长毛,果子若是丢在地里,两日便要腐烂,茶水放在外面,隔夜便不可再用。

施无端看了他一会,沉默片刻,然后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来人!账房呢?告诉账房,饭钱算在这个人……”

可教宗势力毕竟极大,便是有人再看不惯,除了这位不拘一格的宋大将军,也没有多少人会直接言语出来。

此时,白离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竟真的侧耳听了一阵,片刻,才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于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说道:“公子,飞禽走兽皆有寿数,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况它呢。”

凭什么能赢他们呢?

所谓有奶便是娘,只要有吃有喝,其实什么都好说。

其二,他知道施无端这些年在海宁有活动,他一直清楚施无端手伸得很长,却不想他伸得这么长,竟能隐隐左右西北的粮市。

施无端冰冷的手指触碰到白离同样冰冷的脖子,听见白离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

单说仍然陷在恶火境里的白离和施无端。

没有世家公子阅尽人间美色的歌舞升平,没有草莽少年无忧无虑的多情懵懂,只有如何杀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杀,在这样一条艰险的路上艰难地生活下去。

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那些人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我偏偏投生成了那个妖孽,我偏偏只是……

施无端愕然了片刻,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乃至时至今日,竟连点头或者摇头,都需要细细思量,很有些无所适从。

白离不知道是血统缘故还是另有原因,这些年更是连个敢在他身边大声说个话的人都没有,性子比几年前还要偏激暴虐,早已经不耐烦了,登时便撂了脸色,冷声道:“有本事你来!”

然而他这一口气尚未提起,突然水流转过一个弯,猛地变得更加湍急,一道黑影带着劲风向他砸过来,竟是沿途百姓家里的大梁木被水卷了进来,生生地冲着他砸过来。白离侧身想闪,然而水中行动毕竟不便,无处着力。

再一听,远处喊杀震天,东越山谷中朝中顾怀阳部想来也瞧见了施无端放的火龙,正强行突围。

6云舟眼圈微微有些红:“大哥。”

白离看了他一眼,说道:“既如此,你将颜大人请进来说话。”

施无端笑了笑,低声道:“朝廷做的不过没本的买卖,所谓封赏便是公然卖官鬻爵,反正皇上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写封圣旨盖个龙印的事,也不值什么,每年俸禄也不过那么一点,便些大户便真甘心给他吃,岂不两全齐美。”

“他不要紧。”顾怀阳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将声音压得稍微低了些,仿佛带了些安抚似的说道,“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小六……只要那块压在他胸口的石头还没有破,只要他还觉得自己看不见天,他就不会有什么事的。那口气足够撑着他将天也捅出个窟窿来,难不成还不够撑着他熬过一点伤么?”

每到这个时候,饶是邹燕来自以为了解他的心思,也会觉得可怕。

此情此景全叫站在高处的白离尽收眼底,邹燕来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他身边,带领一群早已经安排好的密宗术师随时准备。施无端还未现身,白离也不着急,只是抬了抬手,旁边一棵大树便伸出一支长长的树藤来,竟是自己纠纠缠缠,编成了一个座椅的模样,请他坐下。

然而密约……终究还是被毁了。

一个“皇帝”死了,千万个“皇帝”前仆后继地爬起来,为了防止争权夺势,他们还想了个办法,各自有编号,号小的死了,号大的排在后面顶上,按手印磕头上香为誓,这队伍竟十分有秩序,几年不见有加塞挤队的,倒也堪称奇迹。

颜家父子到底又是有什么本事,老子死了儿子再来没完没了。

就好像施无端闲来无事,也总喜欢用小木棍戳他的肥兔子,好像他也总是担心自己养的这蠢物常年不动,终有一天会长在地上。

“天……魔……”

眨眼功夫,施无端的胸口被白离的指甲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深处竟能见骨,血雾喷了出来,溅在白离的头上,他像个野兽一样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将指尖的血舔去。

正这当,忽然,门被人推开了,施无端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谁——进他房间不敲门的只有白离一个。

布片人居高临下地低下头看着男人,这动作对它来说有些困难——鉴于他好像没有脖子。

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他的手心暖烘烘的,白离仿佛是被热闹感染,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攥住他的手,只见施无端道:“走,趁高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去。”

这是彻底醒过来了,顾怀阳颇有些可惜地想道,他于是道:“小六,记得刚刚结拜那会,大哥说过什么么?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看,老五是个暴脾气,每每有了不顺心的事,都要和你吵闹一番。你也应该同他一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不高兴的时候,就跟大哥说说,我能白让你叫一声哥么?”

他看着朦胧的雾气里朦胧的白离,喉咙忽然干起来——小离子……

他烧了白离那根头,错失了一回刨根问底的机会。

夏端方知道,这青年人很可能就在他对面,只是阵法所隔,他碰不到而已。阵法无边,方寸之间可为天地小世界,这道理每一个入门的人都明白,夏端方沉下心来,抱拳道:“不知有高人在此,惭愧惭愧。”

群星黯淡,这时太阳便升了起来,天下太平了,可是永远的白昼其实是比黑夜更恐怖的一种灾难,它会把整个大地都给烤得腐朽。

“做恶梦了。”白离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他说完,便毫无芥蒂地拉起白离,拽着他往外走去:“那个铺子实在太小了,我一开始都没现,不过点心好吃……嗯,每天这时候还请了先生来说书。”

顾怀阳抬手往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大狗一样,登时不叫唤了,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怀阳担心他们起疑心,特意派人在路途中小小拦截一下,废了些周折,到底把他们放出去了,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崔护的疑心病便让他无将可派,非要亲自来一趟了。

虽说……不是让她接着唱,可歌女姑娘的脸还是白了白。

顾怀阳便是这样的人。

可这回白离却不配合了,仍是那样冷冷地盯着施无端,看着他自己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干,到最后笑不下去了,只能略微有些尴尬地低头吃东西。

施无端径直带着白离上了一家酒,白离看着他驾轻就熟地点菜,便问道:“你是住在这个地方么?”

这古吉王不过是个大混混,斗大的字不过两筐不满一筐晃,行军打仗之事更是狗屁也不通,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站在城墙上软了,裤裆里湿乎乎的一片,竟是尿了。

白离皱着眉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