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崖脸色越来越冷,说道:“先不管这事,若是他,我等都要小心脱身了,回去非要将此事禀报掌门不可,唉,当初一时心慈手软,斩草不除根,必留祸患。”

淮南与海宁商务往来本就不少,淮南的巡抚大人更是没少从施无端这边得好处,每次见到顾怀阳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把酒言欢无不畅快,乃至于淮南出事,海宁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几次三番加上“有心人”挑拨,淮南巡抚求援剿匪,一个顾怀阳大将军竟然管起了两地的防务。

可怜“东越上国”新上任的国君当时正在巡视他的新宫,险些给修了一半便坍了的皇宫压死在下面,吓破了胆子,屁滚尿流地都来得及解散他的文武百官,便先带着他那后宫佳丽们收拾细软逃走了,朝廷平叛军便这样损失了几千人和全部辎重,班师回朝……大捷了。

门轴处出嘶哑的叫声,就像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从坟墓里伸出一只手来,执意抓着些什么不肯走。

一条青石板路自小径中穿过,隐约能见到里面的房舍,门窗都未关,随着风依依呀呀地响动,院子不大,过了个小门便到了后院。

白离半跪在地上,脑子里仿佛比刚刚还要空白,心口连着手脚一起一片冰凉——就像是伤得快死的不是施无端,是他自己一样。

施无端……施无端……施无端……

然而到底看在施无端的面子上,没有言语。

他一步一步地潜移默化中旁敲侧击着白离,甚至有时候会无耻地粘着对方——我和你这么久的交情,难道你要变成我的对头?

顾怀阳险些被他们灌趴下,情急之下形象全无地爬了窗户,一进门便瞧见李四娘守在一边,笑容促狭地说,她已经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都藏进新娘的喜服里了,得叫全找出来才许入洞房。

哦,这是还认得人——顾怀阳判断,又问道:“饮酒醉了么?”

施无端原本好奇和吊儿郎当的神色,在听见“魔君”和“颜大人”两个词的时候,瞬间全部褪去,原本便有些苍白的脸上更是一丝血色都不见了。

施无端回过头来,一脸古怪地看着他,拖着长音疑惑地问道:“莫非……夏掌门打算亲自去试一试……狗吠?”

传说几千年前有一场大战,几乎所有幸存的修道者都被卷进其中,又有人叫做神魔之战,最后将天魔封入了万魔之宗,或许别人不知道,海吉小乘教宗的祖上却是参与过那场大战的,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宗正是因为它的不显眼,经年历久,才保存下无数的真实。

为的却是个身着便装的青年人,肩膀上站着方才飞走的那只大鸟。细看起来,他走路并不算很慢,然而不知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悠闲拖沓的感觉。

白离挥手点着了灯,然后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当施无端和顾怀阳开始走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反叛之路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压在他们头上最沉的一块石头,便是教宗,如果没有能和教宗抗衡的力量,其实一切辉煌都是镜花水月。

布片人退后一步,往施无端暗了灯的房间扫了一眼。

顾怀阳这样连威带吓地变成了“顾大东家”,度堪比“摇身一变”。

施无端一个人站在梯上,只觉四下脂粉味还未曾散去,他的鼻子仍有些痒,此时已经入了冬,夜半开始寒凉起来,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忽然觉得古吉这个地方,有几分又低级又不堪的趣味。

顾怀阳低声道:“今日收到了崔护的信,看样子老头子等急了,说过些日子打算派人过来瞧瞧,你看怎么办?”

就算雅间没人看见,他自己也觉得这情景太诡异。于是施无端往对面空出来的位置上瞄了一眼,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小离子,你还是坐到对面去。”

施无端一愣,可还没待他看清这黑影是何方高人,白离便突然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再跟我一步,就杀了你。”

施无端继续说道:“万一我们打不进古吉县城可怎么办呢?我听说那古吉王人有小塔那么高,脚跺在地上都能把人给颠起来,长了铜铃眼、白虎面,还有一张血盆大口,脸上的胡子像是钢丝一般,寻常刀剑砍不断,能令小儿夜啼也停住……”

拐子张曾经是个账房先生,留着一嘴山羊胡,那扮相那模样,简直像是为了给反贼当狗头军师而生的。

大汉便揉着肚子去了,刚转过身,又回过头来,问道:“还有蛋没有?”

听着半崖的意思,他约莫是早就谋划着脱离玄宗了,碧潭心中想道,是这山上谁对他不够好么?五年来,那孩子饮食起居没有人敢欠他一点,他小时候偷喝苦若的留风露,伤了身子,一到冬天夜里冷了,就容易咳嗽,他亲自开药,叫人小心熬好了送过去,还担心门下弟子有人对他不利,到如今,前掌门居处的守卫不曾撤下。

她目光落在施无端身上,忽然觉得他那半垂下的头,和嘴角兀自擎着笑意的模样竟有几分叫人害怕的冷意,施无端眼角很长,好似一笔横扫,在浓墨重彩之后又留下几笔氤氲似的,她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神,忍不住问道:“小师叔?”

碧潭皱皱眉,抬头扫了颜甄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这……太傅,我这师侄资质有限,年纪又小,恐怕冲撞了大人……”

然而一旦现有人来了,他就又会恢复到那样木讷呆板的表情上。

他说着,伸手做刀,比了一个下劈的手势,脸上带了狠佞之色。碧潭就皱起眉来。

施无端记得在一本杂记上瞧见过,灯燃七盏,乃为借势,上可托国运,下可续私命。他们弄了那么大的动静,是向老天爷借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包袱里,几缕星丝竟然不听指令便伸了出来,像是有些试探施无端的反应,悄悄地缠上了6程胸口的铁钩。

只听白离说道:“她说外面的黑气是冲着我来的,都是因为我,只要杀了我,苍云谷就平安了,她说我乃是不祥之物。”

一群大大小小的狐妖已经把施无端堵到了一个角落里,白离咬咬牙,低低地说道:“你放他离开,他能捣什么乱,伤了他和九鹿山上的人也不好交代。”

风雨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老人仰面向天,静静地跪在那里,胸口插着匕,仿佛已经死了。

施无端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一下摔得,他竟然觉得有些心悸。仿佛那不是山灯,而是天灯。

这一路狂奔,身上大大小小地蹭出好多伤痕,特别是胳膊上,被什么东西给划了一条挺深的血口子,流了不少血。血水慢慢地顺着他的衣袖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星盘上,那星盘出鬼气森森的微光,好像个贪婪的怪兽似的,将他流下来的血吸了个一干二净。

那日过后,白紫依便不单独出现在白离面前,这对“母子”即使以前也疏离得吓人,可毕竟还没有这样明显地冷战过。

可谁知火星落到草木上,非但不着,反而忽悠一下就灭了。地面上隐隐约约浮起一层青色的咒文,闪着波光似的,一瞬便消失了。

江华点点头,指着这青年对施无端说道:“他叫做鹤童,真身乃是个仙鹤,这些年颇有些道行,我若不在,你有事找他便是。”

江华散人愕然半晌,目光自彷如枯死的的星盘上猛地挪到道祖身上:“你……”

施无端那傻大胆的脾气上来,从来不管不顾,充耳不闻外面天地变色的雷声,正算到紧要关头,他眉头越皱越紧,只觉从来未曾触碰过这样复杂纷乱的命格,凡人只有一颗命星,不知怎么的,白离竟有两颗,轨迹彼此纠缠在一起,中间划出一道诡异的线,直叫他越算便陷得越深。

“谁知道呢?”施无端把头解开,将上面的水拧干,随手抓了两把,“若是运气好,说不准下山便能碰上他,若是运气不好,正赶上他上哪个深山老林去了,三年五载找不着他也是寻常。”

白离嗤笑一声,却仍是轻轻柔柔地说:“儿子省得。”

道祖原以为如此这般地阴阳边界上走一遭,这小弟子心境自会提升,多少知道厉害,该有所收敛了。

“我就是坏人怎么样,你不跟我玩,我就咬死你!”

“咬不着咬不着,你比虫子还笨!”

夏端方一激灵,生生把自己给惊吓到了。

山壁间忽然变了,那些石头变得光可鉴物,竟仿佛一面一面的大镜子一样,山谷中所有的人和物都被映照在了镜子里,一层套一层,密密麻麻,竟叫人站在其中产生疑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果然,影中的饿死鬼们都傻了,它们出于本能,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招数,身体分成好多块,于是镜子里更混乱了,它们不知所措,甚至一个个往山壁上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