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阳没理会他，大步走了进去。
是我么？是我伤了他？我怎会……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自天际打落，电光四溢，竟仿佛是当当正正地劈到了院子里一样，震耳欲聋。闪电光将白离的脸映得白得青，使得那熟悉的俊美五官，竟然可怖起来。
“我不是感情用事。”施无端转头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靠在墙角站好，说道，“血统上说，他并不是纯魔，就我所知，他身上至少有一半的血是狐族的，总不至于连一半的本能也压抑不住，何况他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向来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如今年纪大了更不得了，谁也不放在眼里，你若说他会屈从于本能，我瞧不如杀了他痛快些。”
他几乎想象不出有一天自己竟会与白离为敌，是个什么光景。那么……又怎么办呢？这些日子，施无端应付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不说，还时时有意地带白离在海宁郡中四处转，又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提起这里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乃至于有些时候与来自大乾朝的督军应酬的时候也故意不避着白离。
等到新娘子送入洞房，新郎在外敬酒，酒过三巡，天色既晚，各路宾客基本都已经散去的时候，这些个被拘束了一天的人才露出原型，合着伙地闹起洞房来。
施无端闻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茶杯，那眼神竟叫顾怀阳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只觉得茶杯快叫他望眼欲穿了。顾怀阳瞧出施无端不大正常，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以为他是喝醉了，在昏黄的烛光下和施无端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施无端，问道：“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只见白离冷笑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轻轻的嗓音，然而话语间却泛起一股子森冷的杀意，他说道：“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行踪，是需要被你们掌握的。”
施无端听罢，打断他的话，用一种平平板板的口气说道：“夏掌门不必忧心，他有分寸，闲来无事不会来勾引你的。”
不过夏掌门眼下实在没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连夜收拾行囊，打包点吃食银两，抓进逃出这个流氓窝子，然后带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远走高飞，最好隐居在个什么深山老林里，虽说以后便和野兽打交道，日日需要风餐露宿了，可也比在这里任人家搓揉强。
当他一口气把四个烧饼啃得渣都不剩，仿佛喝水似的把一个大海碗的混沌也都倒进了肚子的时候，便看见一队人往这边走来，有人认出了这是新上任的“古吉”城主手下的红巾军，立刻退避开给他们让路。
白离一点也不怕闹肚子，就这样吃夜宵一样地把它给吞了下去，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影子慢慢地沉下去了，老老实实地成了那只看着鸡死，而被儆了的猴子。
这道门槛有一个十分符合大家臆想的名字，叫做“缘法”。
布片人全身都是黑色的，不知道他那柔软的双腿是怎么叫他在瑟瑟寒风中站起来的，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面可怜兮兮的黑幡，被不知道隐藏在那里的一根木棍戳住，猎猎作响，却不能随风而去。
他重重地咬了“反贼”和“识相”两个词，古吉最大的茶商宋老爷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识相”地表示，自己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和“反贼”这种遭瘟的东西没有一点关系，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安危，他决定毁家纾难，出资为红巾军军费。
施无端一直在二逗留，等到他下来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在整个古吉城上方了，遮羞一样的丝竹声和犹抱琵琶的歌舞大多已经散场，只有零星一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助兴般的小调。
顾怀阳见他外衣整齐，就知道他还没睡下，于是说道：“我见你房里灯还亮着，来找你说几句话。”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施无端摆摆手，微微侧了下身，避开白离的手，说道：“小离子，你坐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说来也古怪，那兔子仿佛傻了一样，被人拎住耳朵，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只是蜷着前爪，呲着兔牙傻乎乎地看着白离。
谁知施无端又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崔王爷听到他出声音，便觉得肠胃抽筋，才想装作没听到，只听施无端说道：“大哥，王爷如此看重你，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施无端勉强算个小六——尽管这些个英雄好汉们有时候容易把这个小兄弟当儿子。
“干！”大汉瞪圆了眼睛，片刻，想了想，问道，“还有没有？”
碧潭自觉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苍生，怎么师兄就不能理解呢？
施无端眉心一跳，沉默了五年，第一回亲耳听见这话，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谁知那一刻胸口好像被点了把火似的，好半晌，他那张一直平静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却放得更低，他“哦”了一声，问道：“是半崖，你亲眼瞧见了么？”
碧潭忙答道：“那是我的小师侄，是我师兄——本门前掌门人的小弟子。他……身子骨不大结实，不宜习武，倒是书读得多些。”
若说大，这门学问学成了，便是经天纬地之才，若说小，寻常人也不过瞧瞧明日是阴晴雨雪罢了。
此刻，碧潭轻声问道：“师弟，你想说什么呢？”
他又想起头天晚上瞧见的七盏山灯，脑子里便回忆起道祖跟他说过的话，有大动静、大风雨、大不寻常之处，必是有人倒行逆施之处。
他一步抢上去，费力地抱起6程的上半身，手掌拍打着他的脸颊：“6程是我，你睁眼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呢？其他人呢？”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我师父本事大得很，你放心，没事的——你伤怎么样了，疼不疼？你娘怎么这样啊？”
既然不快乐，死又能怎么样呢？
此时，那天台边缘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把匕，恭恭敬敬地上了天台，递到老人手里。
从此处到山顶，不知多少里路，不知多少树丛山石，便是玄宗那巍巍的宗祠，也掩映在那深云丛生的不知处，叫人不走到近处都看不见踪迹。可那七盏山灯却清清楚楚地叫施无端他们看见了。
那追杀他一样的大石头就“轰隆隆”地滚下山了。
倒不是它多耽搁，主要九鹿山离此处实在太远，它虽名为“仙雀”，却是半点神通也没有的，去的时候被火苗追着，到了火莲洞的时候险些飞得吐血，竟都顾不得怕白离，在火莲洞趴了好几日，才算跌跌撞撞地活下来，回来的路便飞得更慢了。
施无端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脱手落到地上的翠屏鸟盯着那片竹海，忍不住头晃尾巴摇几下，好像喝多了酒一样，在原地绕着八字转了两圈，脖子往前一伸，“扑”一下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江华指着竹旁边一间房，对他说道：“你便先在那里住下。”
江华睁大了眼睛，方才的懒散相早不在了，情不自禁地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搅成一团的星盘，又忍不住看了道祖一眼，迟疑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问道：“若我没瞧错，这是……太行将崩之相，是不是？”
白离不懂星算术，可眼见那星盘异状，再一抬头，只见那骤雨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小了些，本来是要歇下了，可天却越来越黑，隐隐的闷雷声自远处传来，仿佛含着九天之上的警告似的，哪还能不知道厉害。
施无端也不知他在笑个什么，只是觉得他笑得好看，于是摸摸湿哒哒的头，也跟着傻笑起来，所以没看见，那看似乖顺地伏在白离怀里的翠屏鸟的身体竟是微微打着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