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肩膀骤然一轻,他也不在意,随便坐在了一个馄饨摊前,眯起眼望着大鸟飞走的方向,豪迈地喊道:“老板,来一大碗馄饨,再加四个烧饼!”

那一只干瘪的、仿佛带着腐尸味道的手在黑暗之中毫无遮拦地向他伸过来,他却连一声惊叫都不出来,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整个人被一团惊惧笼罩。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当某种东西经过初生和成长,慢慢变得成熟而灿烂的时候,反叛与腐朽也便随之而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生来没有漏洞的,当繁华落下去,被遮住的漏洞便渐渐张开,等待一次剧烈的死亡,从而长出新的东西。

那不能说是一个人,“他”的身体仿佛是虚幻化作的,被白离抓在手中,就如同一块布,他有脸,有脖子,甚至有身体和四肢,五官居然也能称得上是俊美的——如果不是随着寒风微颤,时常移动位置的话。

蒋员外奇迹般地不抖了——他开始翻白眼了。

施无端接触过很多女人,可她们要么是苍云谷里的妖魔鬼怪,要么是不苟言笑的同门师姐妹,再或者便是军中的男人婆了,这些人通常是不怎么用脂粉的,他那四姐姐平日里更是爽利非常,若不是见什么重要的人物,更是连头油都不抹的。所以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见了美人便涕泪齐下的毛病。

他是白离,施无端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他一只手捻着白离不小心落下的一根头,另一只手用手指静静地蹭着手中茶碗的边缘,白离是好兄弟,小时候一起玩闹,也算……过命的交情。

施无端听这话音,感觉十分不对劲,便玩笑道:“怎么听着好像是你叫我跟你私奔一样?”

然后施无端看见白离仿佛是笑了,他极轻极轻地那么笑了一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路风霜雨雪受了个遍,心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一抬头突然找到了来时的那个生着小火炉的小屋似的。

崔王爷正待作,拐子张却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他一把,捋着山羊胡说道:“我看,王爷拨十石粮草给顾将军,是有些少,不如再拨十石?”

可施无端看着布满灰烬的火盆,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的模样,就是突然让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顾怀阳说过的话。

“我没偷吃。”施无端好像为了防止他抢似的,一口把剩下的鸡蛋全吞进去了,端起碗一通扒拉,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抹抹嘴,鼓着腮帮子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是四娘专门给我做的。”

碧潭道:“点了此灯,顺着影子的方向便可。你若找到他……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要伤他性命,带他回来见我。”

慧儿点点头,用力擦了一把眼睛,嘴角却仍忍不住往下撇,她咬咬嘴唇,拼命忍住,过了一会,才说道:“师祖和诸位师伯师叔,以及众师姐妹们都知道,掌门是叫碧潭和半崖这两个恶人害死的,只因为掌门不同意他们点山灯借国运之事,当时圣旨传到九鹿山上,掌门拒不接旨,之后没想到我们玄宗里竟出了这样吃里爬外的坏人……”

碧潭对他极好,饮食上不曾亏过他一点,山珍海味时令果蔬从来都只有他吃不了的,然而再怎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施无端心里也明白,碧潭给他的吃食都是普通的吃食,山中珍贵草药,有助于修行的,有助于练气的,有助于清心的,旁人当成咸菜吃的草药,这五年间他没见过一根。

施无端每天坐在院子里死去的星盘边上,脑子里一刻片刻也不消停,他想很多事,碧潭教他读书不一定是出于好意,可读书却总是没错的,古人说读书行万里路,他虽然未曾行过万里路,却也勉强算是经历过一番劫难了,加上他又是悟性极高的,谁也没想到,这五年间,如此这般忍辱负重的装模作样,竟也叫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半崖便又道:“师兄你想,他自称去苍云谷,可那日圣驾降临,九鹿山顶这边守卫森严,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摸到祭坛的?”

老人说,这种特别聪明伶俐的孩子,都是人渣子变的,不容易养活,可一旦碰上造化大的,养活了,必然是能在这人世间掀起一番□澜的。7788xiaoshuo

可每一个关卡都空空如也,施无端觉得自己跑得心脏都要炸开了,等他已经快走到山顶的时候,路过最后一个关卡,都几乎快要失望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进去转一圈,却在后院的亭子下瞧见一团阴影。

“我那……不过是变幻的模样。”好半晌,白离才低低地说,他少年嗓音,已经略有低沉之意,此时说出来的话音还有些沙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施无端,过了片刻,才惨淡地笑了笑,说道,“你来救我,我很高兴,可那是骗你的……”

仇恨浅淡了些,委屈却像是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话音才落,只见那被半崖打上天空的半截树枝竟径直飞向了一盏山灯,山雨都淋不灭的山灯恍惚了一下,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之下,火苗竟越来越小了。

他想到这里,再不迟疑,便顺着那条小路,飞快地往后山跑去。

施无端想了想,五指抓了满把的星丝,往下一拉扯,将那被狂风吹乱的星盘拉下来,抱着翠屏鸟一起钻到了那块巨石下,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躲起来。

“六回活阵”至今仍是个无解阵,阵主不放行,谁算得出瞬息万变的九天天机上所有星辰轨迹呢?而每一时星轨变动,偌大的一个林子中所有阵型步伐便要换一个列法,时时刻刻都在变动,稍微懂一点星算术的便知道,这个计算量之巨大,更是翻着倍的。

施无端心道,你不让我走,我不会自己偷偷走么?

翠屏鸟就又在施无端的脑袋上狠狠地扇了一翅膀。

江华说道:“你管教了他十来年,就管教出了这副模样,我何德何能,能照看他周全,不必风餐露宿,好好地长大就不错了,说什么管教?”

施无端却好似没听见,下笔飞快地在地上画着,像是整个人已经陷进了漫无边际的星海里一般。

然后施无端便山呼海啸地奔过来,翠屏鸟凶神恶煞地在后面追杀。也不见他如何,白离好像随意那么一伸手,便拦住了扑腾着翅膀的翠屏鸟,将它兜入怀里,一只手托着那大鸟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它的脖子,往下安慰一样地抚摸着。

他两下蹿上一边的大树上,哼着歌,把那豆蔻缠剩下的部分编完,然后得意洋洋地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成品,简直觉得这是件神作,再好也没有了——小孩都喜欢鲜亮的东西,此时的施无端还没有多高的品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珠光宝气的东西活活能闪瞎狗眼。

按说男孩小时候淘气,实属正常,哪个孩子没挨过几顿板子呢?可施无端这个小东西实在是淘气得出了圈离了谱,仿佛天生少了根筋,不知道害怕似的。

夏端方只得道:“惭愧惭愧。”

“不,施某惭愧。”施无端笑道,“未尽地主之谊,反而放夏掌门水土不服,连夜跑肚,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夏端方打了个哈哈,一边敷衍他,一边想法设法探测这诡异的天方阵,所谓天方阵,实际不过将人困在一小块区域中,以一颗星星做阵眼,破起来也十分简单,只要找到那颗星星,跟着它自然能走出去。

虽说地阵与天阵混在一起叫人震撼,然而无论是纵横还是天方,都是比较初级的阵法,无论是建还是破,都不大费工夫,可是……

当夏端方抬起头的时候,去寻找那传说中“西起无极处,三寸入南天”的阵眼星,却现没有——整个天空就像是一张扣过来的大型盘,七大神星各司其位,不曾偏离一点,走得极精确,周遭万万小星更是旋转运行,一丝不乱。

他是……怎么做到的?

夏端方心中忽然对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青年升起一丝敬畏,只听施无端说道:“不知道夏掌门出来,我瞧这院子地方大,睡不着出来练练阵法,真是对不住。”

夏端方看着他,脸上不再有嬉笑神色,正色道:“不敢,请教施先生,天地分阴阳两端,自称极致,天阵地阵如何共存?”

施无端轻声说道:“阴极便是阳,阳极便是阴,纵横阵原本七七四十九行,不过是天上十八长反向,地一触极破,破即成天,说来不难的。”

夏端方又问道:“那这星星……”

施无端笑道:“这星星是真的。”

他终于从那块星盘里抬起头,仰天望向那璀璨又大得叫人心生畏惧的星空,说道:“我一直觉得天方阵太傻,虚构几颗转不到一起的星星,十个指头都能算出哪个是阵眼星,便将真正的星图化简一番,搬下来了,夏掌门以为如何?”

夏端方毫无看法,他心道这人端着星盘,难不成便是在算九天繁星的行走路线?忍不住道:“这……如何算清?”

“算得清的。”施无端说道,“又不是真的星图,不过七颗神星加上些小星,算术用得对,最捷径的法子,有六十四个式子便够了。”

夏端方哽住,觉得施无端脖子上扛得不是个脑袋,是个神器。

施无端叹了口气,他忽然说道:“夏掌门,你瞧这天。”

夏端方一言不地望向这人手造出来的天空,神星分布几端,各自成型,却又各自牵制,然而偏偏异常和谐,仿佛亿万年也不会擦肩而过那么一次似的。

“看懂了么?”施无端笑着问道。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地点点头,低声道:“将碎未碎。”

“我知道夏掌门是聪明人。”施无端继续道。

夏端方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音说道:“施先生,容我三思。”

施无端也痛快,说三思便让他三思,一挥手,星云也好,浓雾也好,竟全都不见了,他们又回到那寂静的小院子里,只有面对面地两个人,施无端抱起星盘,转身往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我知道夏掌门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很寂寞,于是叫人去了一趟海吉小教宗。”

夏端方手心立刻握紧了。

施无端无知无觉地说道:“不日,夏掌门便能见到您那几位高徒了。”

说完转身打了个哈欠,悠悠然地走了。夏端方瞧着他的背影,方才一点敬畏之心早灰飞烟灭了,只恨不得扑上去踩他一万脚,心想道:“果然还是个小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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