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却依然提着装着兔子的笼子,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略微有些出神、又十分无礼地伸出手指在他左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上轻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无端?”

施无端木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崔王爷,半晌,才说道:“哦——我就是看王爷这院子里也没有唱小曲的,随便哼两句给大家下酒。”

“啊……”施无端想了想,“对,也可以这么说。”

“施……施小猴,你那是干什么呢?”

碧潭沉默了,在房中缓缓地踱了几步,然后坐回了桌案后,半晌,也不知是施无端的作为激起了他的警惕之心,还是半崖那声一波三折婉转绕梁的“师兄”的作用。碧潭终于叹了口气,闭上眼,摆摆手,低声道:“去。”

一个小姑娘的分量自然不能和成年男人相提并论,整个玄宗有小姑娘的地方大约只有苦若门下了。施无端只解释到这里,便打住话音,直奔主题:“苦若师叔有什么要紧事交代于我么?”

幻象之术是玄宗一个非常特殊的秘技,千年前由开山鼻祖所创——幻象之中一草一木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雨雪可以同时落下,天地能够合为一体,关键看制作之人能不能条分缕析地造出毫无矛盾的“规则”,若是能,“幻象”就成了“真实”,可以永远稳定地保存下去。

慢慢的,在施无端眼里,说话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被玄宗养着,而是被玄宗关着,和别人说话要万万分小心,每说一句,都要思量半晌,有时候夜深人静,施无端憋得受不了,也曾对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说话,可这两个东西实在是懵懂,时间长了,他也就觉得没劲了,越地沉默下来。

碧潭就现,每次一有人靠近他,施无端浑身就会绷一下,随后才会面带异色地放松下来,表情上虽然极力掩饰过,但总是不大自然的。

施无端眼下不方便拿出星盘推演,只能全凭心算,还要低低地将自己伏在草丛中,这一路不过几十步,他却像是感觉像是走了半辈子一样,直到潜入了玄宗的守卫圈中,这一身的破衣烂衫早已经被冷汗给泡透了。

九鹿山的山脉仿佛都被什么给毁了似的,那平日里走惯了的山路都变形了,月黑风高,随时会被脚下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随时会被山崖上掉下来的石头砸着。

星盘的青光越来越暗淡,施无端只觉心口一滞,在那地裂面前竟然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白离脸色惨白惨白的,他看着施无端,嘴角却提起一丝笑意来,可是当他转过头来面对白紫依的时候,那一点的笑意却好像是琉璃做的,一碰便破了。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卷起地上一根树枝,直直地飞向那天台正中的老人,风实在太大,以至于这轻轻一根木条竟好像带着一股子凌厉的劲似的。

可现在,整条小路上所有的树木花草竟全部枯死,别说动物,就连个动物的尸骨都不见了,施无端感觉背后灼热了起来,他吃了一惊,将背在身后的包袱解了下来,只见那包袱中的星盘再次出了鬼气森森的光芒,却隐隐地罩在施无端周围,仿佛是在护着他似的。

翠屏鸟却像玩命了一样,一边尖叫一边扑腾,施无端人小力薄,几乎要按不住它了。

天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施无端的小屋就十分凉爽,为什么呢?

翠屏鸟百忙之中瞅了他一眼,继续全神贯注地啄谷子,作为一只称职的扁毛畜生,一点也不能体会少年那种“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的惆怅而早熟的心。

江华便接着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若是我不带路,你有法子破了这个阵么?”

江华散人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是叹了口气,将剩下半杯酒也咽了下去,两人两厢沉默了片刻,他才问道:“我自后山山谷中来,远远瞧见一个天坑,似是才刚劈出来的,怎么回事?”

施无端毕竟年幼,算式写了一半,额角便沁出了细汗,悬在星盘上的手也叫那不知从何处涌出来、无止无休一般往他手上缠的星丝坠得有些微颤,那些星丝却自他的手指处慢慢地亮起来,施无端的脸在那光芒的掩映下显出几分青气。

他忙着将自己身上的雨水抖落,又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翻到干净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白离额角上沾到的一点水渍抹净,所以也就没看见山洞尽头处一双兽瞳幽幽地冒着绿光,正往这边瞧。

碧潭觑了一眼他怀里的赃物,就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怎么又捣蛋?”

稍微大一点,施无端更是过上了每天上房揭瓦的日子。

见他不答,白离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和我走呢?”

施无端忍不住苦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你非拖着我去平阳城做什么?”

白离只觉得心里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却到底忍住了,他眸色愈深,缓缓地说道:“我欠你因果。”

“你把我扔出岩洞,救我一命,算还了。”

“那不算,你本就是去救我的,若没有你,我已经被白紫依钉死在了柱子上。”白离说道,顿了顿,又一字一顿地道,“你我之间,还清不了呢。”

他这句话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施无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白离下一句便是:“一辈子也清不了。”

他脸上笑意全然不见,眼睛里露出冷冷的光,分明像是野性难驯的野兽一样,满是志在必得的坚定和冷酷,带着某种不由分说的偏执。

施无端心里暗暗一惊,嘴上却毫不在意地玩笑道:“做什么?你要养肥了我杀了吃肉么?到时候没准还没来得及养肥,我可是要先把你给吃穷了。”

可这回白离却不配合了,仍是那样冷冷地盯着施无端,看着他自己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干,到最后笑不下去了,只能略微有些尴尬地低头吃东西。

“你是我的人。”白离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宣布道,“我找到你了,你总有一天要跟我走。”

施无端这回有先见之名,没再喷一回,他万分头疼地放下筷子,也板起脸,说道:“白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白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不胡说八道。以前你还小,这些话没和你说过,如今你该懂的也都懂了,我便也不和你绕弯子了。”

施无端匪夷所思地看着白离,简直啼笑皆非,可又没敢笑出来,生怕这个头不小、心智却看起来不大的半妖恼羞成怒。

他想了想,忽然伸出手,隔着木桌握住了白离的手,白离一愣,恶狠狠冷冰冰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施无端问道:“我的手硬不硬?”

白离有些疑惑——施无端的手长得不错,皮肤却并不细,乱世之中跟着一帮土匪流氓,做杀人放火反皇帝的买卖,过得总不会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他的手虽然干净,然而骨节分明,手心手指上有很多茧子,细看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痕迹。

施无端便趁机谆谆善诱地说道:“你看,这男人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臭烘烘的,一个个人高马大,一屋子进来两个爷们儿便要叫人觉得地方也小了、房顶也低了。女人呢?女人就不一样了,便是坐满了一间屋子的女人,也不显得挤,她们一个个都漂漂亮亮的,身上又暖和又软,还香喷喷的,会细声细气地跟你说话,再小的地方,只要你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愉快的,对,女人还能给你生孩子。夜里抱着一个好看的女人睡觉,做梦都要做好梦的。”

白离的脸便阴沉下来了,反手攥住施无端的手,咬着牙问道:“这么说你试过了?”

施无端一顿,略有些尴尬地道:“咳……这倒是没有。”

随即施无端又将话题转回来,继续道:“自古阴阳调和乃是正理,你以前住在苍云谷大约不知道,男人是要和女人在一起的,你爹要是没有和你娘在一起,就没有你啦。”

白离道:“我宁愿他们没生出我来。”

施无端话音又哽住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这样说,我却是觉得他们这个功劳不算小,不然我到哪去认识你呢?”

白离面露喜色,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么?”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施无端斟酌着说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只是兄弟,和那种……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