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潭皱皱眉——这事是有点丢人,本来不应该说太细,谁知道半崖那么实诚,不但没意识到自己扫了师兄的面子,还上前一步,灯影下面上竟有些狰狞,和玄宗青觕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师兄,你没瞧出来么?当年玄宗弟子那么多,道祖那老鬼单单看上了这个小东西,他又岂会是池中之物?今日若叫他跑了,他日定当后患无穷!”

少女一呆,讷讷地应了一声:“小师叔叫我慧儿就好。”

到了这时候,那独自坐在那里,像是屁股上像是抹了浆糊一般不动如山的施无端就颇有些显眼了。

施无端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人还高,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停日子,要是考他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劳什子东西,随便捡起一本,随便翻到那一页,指一个字他就能滔滔不绝地往后背,说起别的,却就又不愿意吱声了,仿佛他日夜将魂都拴在了那几页泛黄陈腐的书页里似的。

碧潭暗中观察了他好几天,现这个淘气猴子忽然不声不响了起来,整个人竟不一样了,好像一夜之间便从一个毛孩子变成了个少年。施无端原本是个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货,跟谁都自来熟,熟了以后一张嘴就不消停,这回回来,竟不大愿意和别人说话了。

他想了想,捡了一把碎石子,口中默无声息地念着隐身诀,尽可能地不让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将那些石子一个一个地撒出去。

“师父!”施无端陡然醒悟过来,转身便要往山上跑去。

这时翠屏鸟叫了一声,站在他肩膀上,微微有些焦急,施无端回头望去,之间火莲洞的打从洞口开始,地上裂了一道大口子,愈加浓郁的黑气从里面冒了出来,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下面便是阿鼻地狱一般。

可施无端那可恶的小鬼就像是个跳蚤,蹦来蹦去,掀桌子踹板凳,愣是没有一个人抓得住他——这全都是道祖平日里在院子里追着揍他给练出来的,这时候比那武修的轻功还好用。

此时,半崖真人在一边护法,苦若大师并不在场,她及其门下大多为女子,如今皇帝不知什么原因率文武百官到场,她不露面,虽说到底礼数不周,但也不算很奇怪的事。

施无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迟疑了片刻,才将院门推开,甫一见,便目瞪口呆。

一人一鸟正走在六回阵中间,翠屏鸟原本很怕这个阵法,从迈进来开始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施无端怀里,这会却忽然魔障了似的,拼命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着脖子一声一声凄厉地尖叫,把施无端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觉得翠屏鸟那乌溜溜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些许红光一样。

世上有很多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人,只是他们大多是经过尘世起伏、见惯了悲喜的通达之人,施无端又有不同,他完全是天生的。不但少根筋,还十分擅长自我安慰,离开住了十多年的九鹿山,没关系,出来玩一趟挺好,没啥大不了的,被困在一个山头不让出去,没关系,反正有吃有喝,没啥大不了的,送信的鸟飞出去老也不回来,没关系,鸟太笨,看在是师父养的份上原谅它,也没啥大不了的。

这一日,施无端从地下石室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瞧见翠屏鸟正在院子里啄谷子吃,就贱兮兮地跑过去,用脚尖踹了踹翠屏鸟,大鸟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它全身的新毛长出来了一些,唯独屁股还秃着,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可笑,已经被江华养的一窝兔子精们嘲笑过了,十分伤自尊,这两天就特别仇视施无端这个始作俑者。

江华颇有些意外,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猢狲,还知道周元阵?”

道祖垂下眼,捻动着指尖的星丝,他修行百年,也不过一副中年人的模样,却在短短几日就飞快地憔悴了下去,仔细看他的侧脸,那入鬓的长眉中竟掺杂了些许灰色。

白离张张嘴,没来得及阻止,施无端却已经挥舞着小脏手,把方才写的一堆算式都给抹干净了,以极快的度,密密麻麻地列了一打叫人更加眼花缭乱的东西上去。白离只见那星盘中的星丝不知怎么的暴涨出来,由静静缠着施无端手指的几根猛地变成一团,全都坠在少年的手指上,不过片刻,施无端的手自手腕往下已经全被埋得看不见了。

苍云谷中山洞大多是某小妖洞府,有些修炼时间较长,便以把自己弄出个人模人样来显示道行深厚,还要在洞府门口写上个不伦不类的匾。虽是如此,这些小妖们身上毕竟还有些畜生习气,向来是各自有各自的领地,在这苍云谷中,随意进入旁人的领地乃是大忌。

道祖这才现他,立刻放下戒尺,勉强把脸上的愠色压下去,又将袍子上的褶子抹平,清清喉咙,捋捋胡子,这才慢条斯理、好像他从来都不慌不忙一样地问:“碧潭师弟,来此何事?”

施无端大概从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东西,从狼窝里被道祖捡回来那会,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却无论是见了大狼还是一大群生人,都只是转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瞅西看,哭也不知道哭一声。

施无端点点头。

大汉一边吃着,一边又觉得凄凉,颇有些不愤地瞥了施无端一眼,嘀咕道:“怎么她老想着你呢?”

“我吃了长个。”施无端解释道,“你吃了就会长肉,咱们又不做卖猪肉的买卖。”

“你脸不臊得慌,多大的人了还长个子?”

“二十三还蹿一蹿呢。”施无端摆摆手,说道,“说了你也不懂,吃你的面,吃完把碗洗了去。”

大汉横眉立目,仿佛想要讨个公道,施无端却淡定地将他的话堵了回来:“吃人嘴软。”

于是大汉真软了,愤愤地喝了一大口汤。

两人便沉寂下来了,施无端把空碗放在一边,看着火盆,那火苗便在他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将他的瞳子衬得格外幽深。

大汉在旁边看了他一会,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肩膀,问道:“你祭奠先人?”

“新丧。”施无端说道,“给一个前辈送行。”

大汉大惊,问道:“怎么的?怎么的?哪位老前辈出事了?我怎么不知道?”

“哦。”施无端说道,“你不认得,是我远在蜀中的一位故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施无端没言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

“又是星星。”大汉撇撇嘴,继续埋头面汤碗,“我说小猴,你这年纪轻轻的,老这么神神叨叨的,留神将来讨不着媳妇。”

“昨天6三哥家的露儿还说要嫁给我呢。”

“滚你娘的,露儿才三岁半——星星还能知道人生死?你算算我什么时候死行不行?”

施无端没理会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他命星今夜陨落,其实也跟我有关系,我身无长物,唯有这些个冥物,不算什么,就是一点心意。烧个通宵,叫他取了去,黄泉路上好好打点小鬼。”

大汉听他话音虽平淡,却莫名地有几分悲意在里头,忍不住讷讷地道:“说什么呢,怎么大老远的蜀中死个人也和你有关系了,你关系倒远。”

施无端嘴角弯了弯,左颊上的酒窝稍纵即逝,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徒手将那纸钱撕成各种形状——笔墨纸砚,车马牛羊,仙鹤兔子,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他手巧,随手而至便惟妙惟肖,嘴里说道:“前辈啊,你最后那点家底也给我了,在下面可要寂寞了,我弄些小玩意送你,不要嫌弃。”

大汉心里听得怪不是滋味的,也跟着叹了口气,生搬硬套地转移了话题,说道:“小猴,你说咱们几个带着手下一帮弟兄们,大老远地来投靠这姓崔的,他便这般怠慢,拨出这么个小破院子给我们几人,有什么意思?我看不如早点反了他***,打他个屁滚尿流,占了他这风水宝地,岂不痛快?”

施无端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这话你怎么不与大哥说去?”

这“大哥”名字叫做顾怀阳,本是淮南人士,天生孔武有力,还颇读过几年书,只是喜欢的都是些杂学,并不耐烦科举之道,原本家中也略有些薄产,可谁知前几年淮南闹了灾荒,颗粒无收,赈灾款走了不知几双手,一人摸一把便给摸了个空,不知多少人饿死,各家年富力强者都流亡他方,可因怕流民作乱,不少地方官下令关城门,拒不接纳,更有甚者开弓放箭。

顾怀阳一家老小死得死,病得病,仓惶中只剩下他和一个老娘,老娘毕竟年迈,虽然被儿子背着躲过了弓箭,却被这么一惊吓,不日便一命呜呼了。

至此,顾怀阳只剩下光棍一条,他脑子清楚、能说会道,为人又讲义气,流亡路上笼络了不少人,甚至和一些江湖中游侠剑客也有些交情,一怒之下,便联合着这些人,造起反来。

也是这些年大乾越来越走下坡路,那城中守卫只会欺负老百姓,顾怀阳这一闹,竟是一呼百应,混乱中不知怎么的,一不留神,将城中太守也给打死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带人闯入了衙门中,做起了土皇帝。

天高皇帝远,朝中不明所以,只当是淮南闹了起义,国库空虚,早就打不起仗,也不知朝廷中是怎么合计的,为了安抚顾怀阳,给了他一个“忠勇侯”的爵位,命他镇守此地。

顾怀阳又不傻,知道这是皇帝拿他当靶子,一甩袖子拒不接旨,还联合了周遭几个山头的大山匪,颇有些要占山为王的意思。

此时整个大6已经混乱起来了,四处有人揭竿而起,虽然动静不大,可这些人就像是一群附在大乾这冠冕堂皇的袍子上的一群跳蚤,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惹人讨厌。

皇帝决定杀鸡儆猴,顾怀阳抗旨是正踩在枪口上,皇帝一声令下,剿匪的人不日就来了,顾怀阳一看大事不好,自己没钱没兵器,只有一群拿着菜刀铁锹的穷哥们儿,便带着他的队伍逃到了安庆,投奔此处自封“安庆王”的崔护。

说来也是缘分,那年施无端从九鹿山中寒泉里游出来,整个人险些冻在里面,真是个里外凉透,全凭着胸口一口气撑下来,方才爬出来,强撑着走出了几里路,嘴唇都冻紫了,便晕倒在了路边,正巧叫正带着人和大山匪们联络感情的顾怀阳给捡了回去。

在九鹿山附近盘旋的翠屏鸟随即追着主人而至,这仙雀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将一群土匪流氓吓了一跳,顾怀阳觉得施无端肯定是个有大造化的人,便将其收养了下来。等他醒了以后,两人说着说着,竟然还挺投机,施无端便莫名其妙地被拉上了反贼这条前途明媚的道路。

那之后一年,有一日,一只仙鹤给他送来了一个包裹,施无端打开,里面竟是一把五十弦的瑟和几本旧书卷,他一翻开,便知那古卷深浅,真要修习透了,是可以参得天机的大学问。中间还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好自为之”四个字,落款是江华。

江华为什么要帮他呢?

施无端想了很久,觉得大概江华怕沾染因果,违心放他离开,之后想起老友临终嘱托,被良心谴责得受不了,这才拼了老命求心安。

师父将自己支出去之前,想来是和江华前辈交代过的,说了什么便不再可考了。江华修仙,这一遭给他送书,不知间接沾染了多少世间因果,恐怕百年世外苦修也要毁于一旦了。

仙人不得入世,入世则寿数尽也——果然,到如今,才不过四个年头。

施无端又抓了一把纸钱,慢慢地放入火盆中。

大汉——正是顾怀阳的结拜兄弟之一,名唤做孟忠勇——抓了抓头,说道:“我说了呀,结果被大哥骂了一通,他让我来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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