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以天台为中心,以道祖的师弟碧潭真人为,玄宗十二真人围坐成一圈。外围以罡正之阵派了其余弟子九九八十一人。

迎客的小亭里没有人,却摆着个棋盘,几粒黑白子散落在上面,看来这里的人是才开局,便被匆忙间叫走的。

“大火之南,太阴蚀其光。”施无端沾沾自喜起来,胆子越大了,随着星盘上沙硕的慢慢移动,竹海中间隐隐劈开一条坦路。他一路直行,走得不慢,随时调整头顶上的星盘,丝毫没有遇到什么阻隔。

天灾连着**,湘北一个车夫与一个农民揭竿而起,派来平乱剿匪的朝廷官兵还在半路上,就有无数再活不下去的人自四方响应,这片太平了太久的大6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止无休的战乱。

不过九鹿山上,与施无端同龄的孩子不多,他又是道祖的关门弟子,也不大和外围学艺的弟子们接触,于是也就不知道“小爷们儿整天和女孩玩是件没面子的事”,乐得整天在小美人面前哗众取宠。

到了高空,风吹得越凛冽,饶是那古剑个头极大,又载了两个人,也叫那不周之风吹得微微有些摇晃,往下一看,便如临深渊一般,江华自己自然是习惯的,担心施无端怕高,便一伸手,将这刚过了他胸口高的少年揽在怀里。

江华散人在他身后出现的时候,道祖连头也没抬,便指了指一边,说道:“你来了,坐。”

幽幽地闪着光的星线像是有生命一样地纠缠在他的手指上,交织出某种难舍难分的繁复,不过半尺见方的星盘上散落着无数颗沙土大的星子,缓缓地转动着,看似一只手便能扶乱,却又隐隐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推手,永远在后面推动着它似的,谁也无法阻止那星辰的动作,亿万年如是。

施无端拉住白离,往最近的山洞跑去,还不忘举起身材巨硕的翠屏鸟放在白离头上给他遮风挡雨,怜香惜玉十分尽职尽责。

道祖越看越眼熟,快步走到外间,掀开门帘一看,真是一阵一阵地气血上涌——只见他养得那只翠屏仙雀不知什么时候,竟给人剃光了毛,这被称为世间最美的鸟见他进来,仿佛受了惊吓,撅着一毛不剩的秃屁股,哀哀地叫了两声,便转过身去,好像无颜见主人一样。

那年江华散人到九鹿山与道祖饮酒论道,江华散人自来不拘小节,酒醉后干脆歇在饮水亭小憩,醒来只觉得脸上冰凉,头上生风,伸手一摸,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把那一脸仙风道骨的长胡子给剃了干净。

“白娘娘息怒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哟,小哥别砍啊,就一个脑袋……你看,我说别砍,卡在桌子上拔不出来了,干什么都动刀动枪的,大家没事坐下聊聊天嘛……”施无端跑着还不忘嘴里贱着,“白娘娘,我说丈母娘啊,生一次气长三条皱纹啊,您千万悠着点!”

白离脸色惨白惨白的,他看着施无端,嘴角却提起一丝笑意来,可是当他转过头来面对白紫依的时候,那一点的笑意却好像是琉璃做的,一碰便破了。

他那眼极黑,仿佛比平日还要黑上许多似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就像是藏着一团浓墨重彩的仇恨,怎么也化不开似的,这时却好像被施无端的闹腾冲散了一些情绪。

白离叹了口气,垂下眼,好半晌,才低声问:“娘,为什么?”

凡人家父母子女乃是至亲骨肉,哪个做娘的不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让孩子受上一点委屈呢?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要防着我?怕我?而今甚至于要杀我?

仇恨浅淡了些,委屈却像是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感觉全身的精气顺着伤口源源不断地被那柄剑吸走,白离心想,自己这是就要死了,可到死到临头,也没明白是为什么。

传说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回忆起他的一辈子,白离觉得眼前朦胧了起来,也试图回忆起他的一辈子。可是他现,除了九鹿山上的那个少年每每偷偷溜出来,在洞口叫他名字的片刻光景,他这一生,竟然没有多少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

又也许施无端是让他更不快乐的源泉,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人叫“白离”这个名字,没有人记得白离这个人。

他或许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就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生命是那么一个漫长而无趣的过程。

既然不快乐,死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不甘心。

一群大大小小的狐妖已经把施无端堵到了一个角落里,白离咬咬牙,低低地说道:“你放他离开,他能捣什么乱,伤了他和九鹿山上的人也不好交代。”

白紫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白离不再看她,不再叫她娘,她好像有一点悲伤,那么多年,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也要有感情的。可她的悲伤都在眼角眉梢,太浅淡,以至于冲不破她心里的恐惧和……憎恨。

“你放他出去。”白离又说了一句,轻轻地合上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冷冷的笑。他的妖力不知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连手指都动不了,话音变得有气无力。虽然和白紫依不亲,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她。

“如果我还能动,”白离在心里冷静而漠然地想道,“我一定把你们全杀了,打断所有的骨头,然后把尸体放在洞口的太阳底下暴晒成干,等秃鹫把腐肉吃完,再把尸骨收回来,就镶在墙里,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碎骨。”

施无端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可也架不住几十个狐妖围追堵截,他远远地瞥见白离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里越着急,知道白离是妖,是比人强,一般的伤弄不死他,可也架不住被钉在柱子上那么长时间啊。

这时,他脚下踩到了一块不知被哪个小妖削下来的木板上,心里便是一动。

一个狐妖向他扑过来,施无端俯身捡起那块木板,往旁边灵巧地一缩,躲了过去,张口便念出一长串拗口的口诀,这口诀他只在江华带着他御剑而行的时候听过一次,每一个字符都未曾学过,却愣是叫他记住了那长得叫人脑仁疼的音和手诀。

甫一念出,施无端便感觉到怀里的木板动了一下,身上好像有一小股真气似乎顺着丹田往上,竟形成了一个小漩涡似的,将那木板给托了起来。

施无端心里知道,这木头久居狐洞之中,虽也算有灵性,却是万万抵不上江华的剑的,况且自己那点微末的道行跟江华散人也不是一个水平上的。

他眼珠一转,电光石火间心里又有了主意,丢下木板,矮身一窜避开一个狐妖的手中剑。这手中持剑的多半是洞中长老级别的了,自然是人的模样,施无端往旁边一滚,眼疾手快地在他的裤子上抓了一把,竟将人家的裤子给扯下了一大半,露出两条狐狸毛还没褪去的大腿。

任谁陡然被当众扒了裤子,都要目瞪口呆片刻,施无端趁机屈指一弹:“着!”

“噼啪”一声爆响,空中似有电光闪过,正打中这狐妖长老的手腕,他手中长剑便应声落地,被施无端一把抄在手里,他拿到剑,片刻不曾犹豫,反手便横扫了出去。

这一下颇为唬人,竟似带着一股子劲风一般,将近身的几个小妖都挥了出去,然而他却未曾追击,回手将那长剑耍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口中叽里咕噜地大声将御剑咒吼了出来,用长剑代替手指,“耍”出了那御剑手诀。

下一刻,施无端便觉一股大力将他从地面上整个周了起来,众小妖便惊恐地现他怀里抱着那柄长剑,竟风驰电掣地飞了出去。

他飞得不稳当,好几次撞到山岩,难为年纪不大的那么个孩子竟一声不吭,抬手一甩袖子,那御剑而带起的风竟将洞中山壁上的狐火全部扇灭,白紫依吃了一惊,怒道:“臭小子!”抬手从袖中摔出长鞭,便向施无端卷了过去。

那鞭子像是活的,直卷上施无端的脖子,施无端情急之下抱着剑凌空滚了开去,后背狠狠地撞在石壁上,撞得他头晕眼花,胸口一阵闷,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手中长剑一颤,他气力不足,便要掉下去。

就在这时,从他的角度,施无端突然瞥见了火灭了之后黑黢黢的山洞里隐藏的阵型,白离被绑着的祭台柱子和周围隐隐约约的几个镶在墙壁上的夜明珠彼此遥相呼应,竟成了个避阴阵的模样,一瞬间施无端心里便回想起从江华那看来的阵法书,算式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仅仅眨眼功夫,他便瞧出,阵眼就是绑着白离的柱子上面插得一排白幡里,从下面数的倒数第二根。

施无端咬咬牙,勉强提了口气,笑道:“我说丈母娘,您怎么把女婿往死里打啊?”

白紫依第二鞭已经到面前了,施无端咬破舌尖,猛提一口气,硬生生将长剑往上提了两尺有余,向着那柱子上的白幡便冲过去了,果然白紫依的鞭子顿了一下,随后更凶猛地卷了过来,没了火,洞中亮的只有几颗夜明珠,施无端瞧得清楚,那鞭子上竟隐隐燃起了带着戾气的妖火。

这便不是闹着玩的了,施无端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只觉那鞭子追在身后,擦着他的后背过去,仅仅擦了一下,便火辣辣地疼。

此时翠屏鸟飞过来,施无端在空中猛地把它冲着那阵眼的方向推了一把,翠屏鸟猝不及防,大头冲下地便扑向了阵眼的白幡,尖嘴戳在了白幡里,它本能地挣扎起来,这鸟是天生祥瑞之物,正和避阴阵相克,竟将那白幡从柱子上挣了下来。

施无端正好赶过去,一把接住晕头转向的摔下来的翠屏鸟。白幡离开柱子的刹那,一股子黑气便从洞口凶猛地挤了进来,呜咽声四起,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击他的狐妖们立刻蜷缩了起来。

施无端吃了一惊,望过去,现除了自己被星盘的青光护着,其他狐妖都面露痛苦之色,白紫依甩到空中的鞭子竟走了一半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是个怎么回事?施无端皱皱眉,却没细想,他猛地从空中跳了下去,落到白离面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拍拍白离的脸,手指还没碰到,白离便睁开了眼,施无端便说道:“你忍忍。”

然后一抬手将钉在他身上的剑给拔了下来,白离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施无端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口,随即利落地斩断了绑住他的几根绳子。

白离踉跄了一下,一时没了支撑,便直直地摔到了他身上,他此时身形已经是少年模样,虽比之成人略显清秀,这么骤然压下来,也不是施无端这样的小孩接得住的,两人便一同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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