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的脸一直埋在朝鲁怀里,看不出她的表情,但王璩还是觉得沉甸甸的,长大就这样迫不及待到来,以一种让人难以接受但又不可回避的姿势出现在面前。

说到孩子,阿蛮低头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已经能够感觉到肚里孩子的跳动了,还没见到自己孩子呢,阿爹一定不会有事的。阿蛮抬起头,脸上的笑重又浮现。

阿连怀德的眉又紧紧皱起来,就是因为生了这么一件事,才想让外甥女回大雍,大雍皇家现在还忌惮青唐,对自己这个外甥女也会礼遇,在大雍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但是在青唐?人人都知晓外甥女是自己的软肋,对她打各种主意的人不少,即便是自己妻子,要反目的时候也会抓住王璩,而不是保护她。

手轻轻抚上匕,这柄匕只有一次见了血,东阳王叛乱那次,可也是这次之后王璩开始认识到,依靠别人的保护是不行了,那么现在呢?王璩紧握住刀柄,这样能给自己带来力量,既然跟随舅舅回到青唐,就不能做舅舅的累赘,即便不能帮助舅舅,也不能让舅舅挂念着自己。

王璩轻声叹气,难怪苏太君认为,让自己活着就是天大地大的恩德,太后也会认为,淮阳公主死去就还的干干净净,再不欠自己的了。可是世间哪是这样算的,她们的命贵如珍宝,难道自己母亲和自己的命就轻如草芥吗?况且就算是牺牲,也是要心甘情愿的,而不是这样含着满腹怨气,如此怎能不反噬呢?

王璩声音清冷:“佛门不能让贞静皇后看破,王璩更加愚钝,只怕更不能看破。”静慧师太并没意外王璩的回答,低声诵了声佛号,能劝则劝,不能劝则由之任之,天下之大,能点化几人?

苏太君早说不出话来,五奶奶接不上话,王安睿心里五味杂陈,王璩看他一眼,唇边露出笑容:“王大夫,您不是常说你孝顺仁义,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接您的母亲回公主府,好让她安享晚年。”王安睿如同被打了一巴掌,本来苍白的脸又红了起来,王璩淡淡替他接上一句:“是怕惹怒陛下?王大夫,您就是这样孝顺仁义的,你们侯府就是这样忠孝两全的?”

现在要去流放,吃不得好吃,穿没有好穿,还要受那些押送人的窝囊气,想想比死了还难受,偏又舍不得死,方才王璩过来他就想说,只是怕王璩身上的那股寒意,现在看见王安睿过来,那股怒气怎么受得了,听到自己父亲呵斥自己,王六爷突然张嘴哭了起来:“父亲,儿子虽然能吃苦,那些小孩子家,可怎么过得去?”

哭声、议论声,传进耳里的多是忤逆的话,平日苏太君眼里的孝顺媳妇孙媳们,全都变的面目狰狞,一个个嘴里讲的都是忤逆至极的话,苏太君再支撑不住,想要坐下去,可椅子早不见了,腿一软竟倒了下去。旁边的威远侯夫人听见她倒下去,竟过了半响才去扶她,扶起来在椅子上坐好,也不像平日一样软语温存,只是在旁边哭个不停。

邵思翰看着王璩的背影,每次见到她,她都不像别的大雍女子一样,身边簇拥着丫鬟婆子,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外表柔弱、背影单薄,但却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人一样,而是倔强地看着天,说着别人永远也想不到的话,仿佛她站在那里,就有无穷力量一样,不需要家族庇护,也不用男人保护,而是一个人面对这种种非议,依旧走下去。

说到后面一句,王璩已经有些微的颤抖,怎能让淮阳公主这样毫无牵挂死去,自己的娘临死之前还苦苦牵挂着自己,公主是母亲,对女儿有爱护之意,难道自己的娘就不是母亲了吗?

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毕竟,段氏一族已经式微,段崇德在战场上失踪,生死不明。而那个小孤女,太后看着面前的王璩,在公主府里长大,大了再寻门亲事远远嫁了,怎么也翻不起浪来。为一家一姓之富贵,牺牲掉的人也不少,可是谁也没想过这个小孤女,会翻起这么大的浪花,搅的天翻地覆。

和楚国公的路遇并没扰乱王璩的心神,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起,王璩就清楚明白,楚国公这样的男子背负的太多,终究不是自己的良配。

王璩回头,眼里带着怒火:“威远侯府的三姑娘,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你的结妻子段氏所生的女儿,早在三岁那年就随着母亲夭折,王大夫,这都是你威远侯府放出去的。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和你女儿同名同姓同样貌的人。”

见母亲要走,自然是上前拦住,谁知原本对他们温柔慈爱的莫氏早把他们拨的远远的,现在只有来问苏太君。苏太君被问的心如刀绞,王璩啊王璩,你竟这样心肠恶毒,你纵恨我,也要想着侯府还有这些小小孩童,他们也是你的侄儿侄女,侯府完了,他们自然也落不到好处。侯府这么多年也对你不薄,你从无一日少衣少食,你,怎能如此?

说着苏太君激动不已,咳嗽起来,丫鬟忙端过来茶让苏太君润润,苏太君喝了一口,眼里精光四射地看着儿子:“不许去,要谁去了,我不等陛下降旨,先用拐棍打死他。”

段氏死因王璩曾听王安睿说过,今日王三老爷再说不过验证了这番话而已,看见王三老爷在那抖成一团,已经吓的开始胡说,王璩叹了口气,王家的人果然个个如此,遇到大难之后各自打主意,哪会为家人想一想。

一路上行来,青唐除少数曾来过大雍的官员见识过大雍的繁华富丽外,剩下的官员都在惊叹大雍的一切。青唐人善战,不缺乏英勇的战士。对国家的治理却很粗犷,除了燕京和几个王的驻地能算得上是城市之外,别的都极其粗犷。

王安睿回头看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嘲讽:“难道你也在骗我,你在侯府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不知道二奶奶当年没的蹊跷。”管家用袖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二老爷,小的是这家里的下人,只知道一点,主人家做什么都是对的,旁的,小的从来不管。”

是吗?王璩微微挑眉,阿连怀德脸上有笑:“大雍陛下不是常说以仁义治天下吗?”自己最后说的那几句,已经直逼皇家尊严,就看是皇家尊严重要还是天下子民要紧,大雍陛下,您敢不敢做一选择?

托德微微咳嗽一声:“殿下,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两位使者来燕京也有半月之久,该回转雍京,免得大雍皇帝挂念。”德安公主点头:“有劳南王。”

“该当场撞死在这里,表示你不堪你们陛下受辱才对吗?”德安公主施施然说出这句,人已经走到平续宗面前,接着就开口:“我不知道你们中原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动不动就要死,什么皇帝不听你们的你们就要死,还有方才我不过问了句你们皇帝是不是疯了,你也要死,这种送死有什么意思?谁要敢侮辱我,不是该和他打一架,打赢了让他把说过的话都咽回去。须知命只有一条,真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况且你无故寻死,岂不和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知妇女一样?”

王璩的手停在那里,回身看着他,问出的还是那个问题:“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急病?这样的理由王璩自然不能相信,但真实的理由,王安睿看着女儿的眼,这双眼清澈透明,和妻子的眼是一样的,只是妻子的眼里含的是柔情,而这双眼含的是愤怒。

托德故作严肃的咳嗽一声,坐直身子,看向王安睿:“王大夫若是大雍使臣,在下就不能让你在此出一点差错,若是燕王曾经的妹夫,那是你们的私怨,在下一个外人自然不好干涉。”

阿蛮坐到王璩旁边,伸手抓了块点心入口,哼了一声:“什么正事,托德说是带人到我们府上喝酒的。姐姐,大雍也有喝酒很厉害的人吗?”王璩摇了摇头,这个她还真不知道,一直都关在后院里面,就算酒席上可以喝酒也只是浅尝而已。

虽然到的慢,阿蛮的兴致一点也不减,每日带着人去围猎,附近猎场的主人也有知道阿蛮来的,都相约互相去对方的猎场围猎。都是年轻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只觉得是生气勃勃。

阿连怀德顺便擦了两把就坐到炉子边,拿起肉大嚼,德安公主已经倒满了酒放在他面前,两夫妻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现在王璩才现,舅舅和舅母之间的话,一直都很少。如果是在大雍,这种情形并不稀奇,女子年华老去,男子尽可纳妾,把情谊放在新欢之上。

燕王负责打仗,德安公主在背后替他扫平这些后事,舅舅和舅母这对夫妻,真算得上是一种另类的天作之合。王璩把手里的书放好,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常说的读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只有到了现在,王璩才真正明白了这点,接触到不同的人,眼界才能开阔,而不是只知道头顶的那一方狭小天空,把人生都寄托在丈夫的宠爱,儿女的未来身上。

如果青唐真的以那个理由对大雍用兵,那更多鲜活的生命由此消失,自己承担的起吗?王璩觉得心烦意乱,一直被自己刻意忘在角落里的念头又重新翻起,她想夺门而出,找个地方仔细想一想,为自己母亲伸冤赔上那么多条性命,敢吗?

阿蛮连连摇头:“姐姐,你嫁的那个人又不是你喜欢的,如果说是你喜欢的,那他死了之后姐姐你不想嫁人也是正常的,可是这个人又不是你喜欢的,你为什么不想再嫁呢?如果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嫁,这活着多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