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的家里的重心移到了弟弟的身上。这个外人能看得到,任天星也能感觉得到,那从伤心,那份失落,恐怕只有任天星一个人可以体会。

一句话,这是任之初的种。是他的骨血。

每天一大早,他就扛着一把镢头,去那些大家都要走,可又无路可走的地方修建新路了。山里的人们,人要出去打柴,也把要牛羊们吆出去放牧。走在这些没有路的地方,一不小心人就摔了,牛就滚了坡,摔下去,能活着的不多。一头牛就是半份子家当。所以修好牛路人路,意义是很大的。整个冬天时,任之初在这个空闲的时间段,就把修路当做了自己的事业。因为是要赎自己的罪,所以不能叫人帮助,只能自己一个人干。在这个时候,你可以看到任之初老汉,一个人在半山腰破命地干着。活很累,可是他的心里很高兴,觉得这样做,也许可以解决了他的前生的罪孽问题。

结婚以后,两人相敬如宾。生活过得特别好。任之初到处跟人讲,有了这个女人,他也有了主心骨。每逢这个女人和邻居们吵架骂仗了。任之初总是去给人倒歉陪礼。当别人讲了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不好,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吱吱地抽着旱烟,一声也不响。最后一句话,让对面别人家的女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你说的全对,可这个女人在我心里就是心肝宝贝,你说说,要是没有了她,我一回到家里来,就好象抓着裤子寻不着裤腰一样。看在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好,有什么气,你就朝着我的身上着。要骂要打要唾要抽,你现在开始吧。”嘴上说的是这样的话,脸上是笑笑的,有一点痞,有一点坏。别人家的女人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没有了,连声骂任之初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货色,三辈子没有见过妇人的腥,拾一个蛤蟆一样的女人,偏就当作了心肝宝贝。

任家老二任强,一个秀秀气气的小伙子。比哥哥矮了半头,一米七多点。他是任家最聪明的一个。十六岁考上了大学,二十岁工作,分配在省城,现在是一个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听说相当于一个县团级。老婆当然也是省城里的人了。长得漂亮,人也能干。回家来一次,全村的人当西洋景一样的看。大家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怎么有福气嫁了这个村中最让人喜欢的小伙子。也许是在城里呆得时间长了,也许是当研究员费脑子,任家的二掌柜的,头顶有些秃了,背也有点驼,走路的样子有点慢,可大家觉得他还是最帅,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有损他的形象的细枝末节。

牧护关为什么这么不为外人所知道,为外人轻视呢?因为公路不从这里过了。

另一个与牧护关有关系的人物就是韩愈退之大人。他老人家因上《谏佛骨表》,犯了天颜,被贬潮州,走到蓝关,巧遇大雪,写了一著名的诗。其中有两句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是名句,许多人都能背过。因为诗是写给侄孙韩湘子的,因为在牧护关还流传着韩湘子度文公的传说。也有这件事的佛教经典。除了这些,在牧护关的最东头,有一个沟叫湘子沟,里边有一洞,名叫湘子洞,相传韩湘子就是在此地修练佛法而飞升的。湘子秀丽俊美,是八仙之一,年画上就有,让人看起来,象一个风流哥们,看不出一点仙风道姑。这个故事离奇的是,反对信佛的人韩愈,在故事中反为佛教所救。

再往西走,有个地方叫曳湖。这里的人想象力更加丰富。一听有个地方叫没核关,就想那个核是不是被我们曳了回来。要不我们这个镇子为什么叫曳湖呢。殊不知此湖非彼核,而彼核也非护。

任天星摇摇头。

李老汉再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弟弟吃了,没有给你吃,你生气了?”

任天星一下子气:“别一口一个你爸你爸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本来就不是任家的人,我是抱流峪沟口的,我要去找我爸爸妈,我不想在任家呆了,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呆在他们家难受……”

说到最后,这个半大的小子竟然呜呜地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李老汉吃了惊,暗骂道不知是谁个烂嘴的多事,竟然把这事说了出去。看看,现在孩子哭着要去找他的父母,任家肯定不放他走,养活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容易吗?放在谁的身上,也不会让一个半大小子说走就走的。

再说,抱谁家的,当时是两边介绍人经手的,连名连姓也没有问,当时回来说是抱养一个多子缺女的人家,可据李老汉想来,谁家会嫌儿子多,只有嫌女儿多的道理。这孩子八成是抱养谁家闺女的私生子。要不谁会把一个大胖小子送人。怕是任之初为了孩子长大着想,故意说成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要是这样,可到那里去找什么父母呀。苦命啊,孩子,一生下来就遇见了这个劫难。当然,这孩子是幸运的,他没有被塞到尿桶里淹死,这个是任之初的好处。

李老汉一手攀着任天星的肩膀,慢慢地说,“你要去找你的父母,是好事,我也盼着你能找着。谁不想在自己的父母身边撒个娇啥的。可你知道你父母是谁吗?叫什么名字?住在那里?”

任天星摇摇头。真的,他也问别告诉他这事的人,没有人知道,也许是知道了不肯说。当年办这件事的是李姓中的一个老太婆,她的娘家在流峪,据说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可几年过去之后,这个贤慧的老太太也死了。问也没有处去问。

李老汉接着说:“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你想,你想啊,你父母要是还在人世,或者日子过得好,能不想你吗?想你了,也一定会来看你的。可这么些年,你听人说过有人来打听你或是看你了吗?”

任天星点点头。真的没有这方面的传说。那怕是一次。

“把孩子送人,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父母实在没有法子了,才把自己的亲骨肉送给人家,这是拿刀子割自己的肉哩,你想他们能不心痛吗?人活得没有办法了,才想出这个没办法的办法,也是为你讨条活命,比一家子在一起死好些。你说对不对?”

任天星点点头。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以前他老是想的父母过得很好,他一定会打着他们的。可现在一听李老汉这么一说,他的心成了一块黑色的泥潭,那里面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什么也成了一个永远的未知数了。

“再说,你爸你妈对你不错。这是真话,不是假的。你现在看见你爸艰痛爱你弟弟你心理难受,可你要知道,当初他们也是这样痛爱你的,你才从一尺五寸长这么大。他们真要是不喜欢你,早把你饿死了冻死了。再说,亲父母咋了,一样的打架骂仗哩,刀子斧头地上,有时连外人也不如。听我的话,也听你爸的话,好好干活,将来你爸也给你娶一房媳妇,盖三间房子,你也一样地顶门立户哩。抱养的咋了,你爷爷我也是抱养的,在李家,我还是不老大,谁敢说我不姓李?咹?”

任天星点着头,泪流如雨。

这是他接受的人生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