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身跃过城楼,紧追而来的弄月被拦下。眨眼的空隙,我已经落在马背上,受惊的马儿向前狂奔,将围堵过来的官兵甩得老远。一次次扬鞭,什么都不敢想,怕自己撑不下去。雨先是断断续续,然后成条成片,珠帘一般模糊了视线。念园的大门轻掩,墙角处,荒草蔓延。可我知道,他在这里。烛火空留,花开却错。站在他面前,不过咫尺,却似天涯。“我需要解释。”“你想听怎样的解释?事实就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冰焰看着我,紫眸中毫无波澜:“你来这里,无非是想听我亲口承认杀人灭口的事。”我闭上眼,良久,直到酝酿起全身的力气。抬手,“啪”的一耳光重重甩到他脸上:“这是替星璇的。”冰焰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他捂着微微红的脸,睁大了眼看着我,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另一边脸挨了同样响亮的一耳光。“这是替嫣然的!”手腕震得麻,我的声音颤抖得不像是自己的。这次,他不再捂脸,白皙肤色上的红印分外显眼。“那件事不是我做的。”冰焰的声音微微沙哑,背着光,他的神情不大分明。让人窒息的疼痛已经主宰了所有的感官,看不见,也听不见。手中的七星剑泛着冰蓝的冷光,剑锋抵着他的胸口,他却只看着我的脸,淡淡一笑:“你想杀了我?”剑锋轻颤,只要用力半分,就可以穿过他的胸膛。那样的笑像毒药,曾经让我深深迷恋。而现在,却如一把刀,绞得整颗心血肉模糊。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分不清爱恨,只觉得,整个人就要爆炸。“当”的一声,银蓝交错,七星剑差点脱手。我退后两步,红凤和魅影一左一右的站在冰焰身边。“梨落,你是不是疯了!宫主说了不是他做的!”“当然不是他做的,他的手那么干净,怎么可能沾血?你们为什么没有胆量叫出潋晨,只要他告诉我星璇还活着,我愿意替他……”微微仰头,不让泪水滑落眼眶。满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倦。那一剑,不可能刺下去。身后,谁在说些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他的声音。在门边停住脚步,取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窗台上。雨幕将视野完全掩盖。淅淅沥沥,遥天万里。身体在进入雨中那一刻完全湿透。长被雨水冲散,贴着脸庞。闪电过眼,世界刹时间被点亮。紧跟着一道轰雷,耳膜被震得嗡鸣作疼。快步走向大门,又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我面前闪过。下意识的捂住耳朵,却并没有听见雷鸣。狂风中,紫色裙裾飘扬。“霓裳?”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眼前的女子有着和霓裳一样的脸,披散肩头的长却是明亮的珍珠红色。她并不说话,只抬起右手,指端轻扣,做了个撒花的动作,一团浓浓的黑雾从我脚下升腾而起。一瞬间,无数幻境冲入我的脑中,一幕幕如戏剧般上演。我呆立在原地,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痛苦。来不及震惊,来不及尖叫。只是麻木的,呆楞的看着前方。绚丽的景色,熟悉的容颜,潋滟的眼,纷繁嘈杂的声音……无穷无尽的过往岁月,在我眼前铺陈开来。一岁的时候,只会摇摇摆摆的跟在弄月身后,伸手要抱抱。三岁的时候,每天傍晚坐在傲龙堡门前的石阶上等弄月从武场回来,一起吃饭。五岁的时候,翻遍厚厚的字帖,在纸上涂抹出弄月两个字。七岁的时候,想尽办法气跑老师,在父亲拿我无可奈何时,如愿以偿的看见弄月出现。九岁的时候,开始三天两头的送东西给弄月,忍痛用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玉佩换来碧玉笛。……春风十里,琴声淙淙。“今天教给你的这只曲子叫婉风。相传婉风是一位琴师为青梅竹马的爱妻所作,用于双人协奏。这对神仙眷侣携手游完大江南北,曲子也因此广为流传。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音律,只有当弹奏此曲的两人心意相通时才能领会其中的风月情浓。”……“落儿,你今天怎么这么用功?”“爹爹,月哥哥怎么还没有来陪我练琴?”……“月哥哥,送给你。”女孩的脸皱成一团,甩甩手:“以后再也不碰针了,尽往手上扎。”“这上面绣的是……什么?”“鸳鸯啊!”……花海翻腾,彩蝶飞舞。一红一白的两匹马儿在原野中奔驰。“落落,别夹马肚子,蹬紧马鞍就好。缰绳不能缠手腕上,会勒伤自己……你在干什么?”暖风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月哥哥,我可以站在马背上,你能吗?”余音未散,少年从白马上腾空而起,几次飞跃,拦腰抱起张开双臂的女孩,衫裙交叠,旋身立于花丛中。微恼的叮嘱她不可淘气,却不曾留意,女孩的脸早已红过满山杜鹃。……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在弄月怀中偷偷脸红,几番琢磨后,鼓起勇气说要嫁给他。十四岁的时候,找到了比言语更能表达心意的途径,初吻之后,一不可收拾。十六岁的时候,认定这辈子都会和弄月在一起。……清韵如诗的少年,一步步走进我编织的情网,万劫不复。记忆如同汹涌而来的波涛,一阵阵冲击着我的脑海。我捂着自己几乎要炸裂的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慢慢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缥缈而苍老的声音响起。“使用炎帝之术可将她的灵体召回,但是你必须付出一半以上的法力,如果操作失误,你甚至有可能和她一样堕入轮回。”“堕入轮回总胜过无望。”萦绕在心底的熟悉声音,却多了几分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她没有恢复所有的灵力之前,是不会认出你的。启动沧渊若是只凭一人之力……”对话嘎然而止。霓裳冷冷的声音传来:“这些都是封印在你体内的记忆,你一直都是在傲龙堡长大的那个小丫头,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你不想看到更多的人送死,最好记住,沧渊与你无关,离冰焰远些。”黑雾散去,我的脸贴着潮湿而冰冷的地面,重荷的大脑早已无力思考,从未有过的恐惧疯狂蔓延,本能的想要逃离。我艰难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摸索前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开大门,身子随着洞开的门页滑向地面。模糊的看见有衣袍晃动,一双温暖的手抱住我,听见弄月焦灼的声音:“你怎么了?”我睁大眼,近前的脸孔却始终只是一团白影,轰鸣的雷雨声越来越远,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弄月,你的落落回来了。”意识被掏空,一片灰朦,不再有幻觉,不知道在何处。昏睡中,听见有人在说话,却始终睁不开眼,眼皮好像融化在了一起,滚热酸涩。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指根泛起,全身为之一颤,朦胧的灯火映入眼帘。“醒了,终于醒了。”眼前的中年男子举着一根银亮的长针,随时准备再接再厉的样子。我皱起眉,他却擦擦额角的汗,笑得如释重负。本能的想要看看痛处,却抬不起手腕。弄月坐在床头,目光停在我脸上,有些出神。感觉到我的微动,他忙松开手。眼底交织的种种复杂情感在看向我的瞬间全部化为温柔。中年男子收好小药箱,走到桌边提笔龙飞凤舞了一阵:“辅以汤药,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我坐起身,望着中年男子手中密密麻麻的一大张纸,满腹狐疑:“怎么这么多?我得了重病么?”转头对弄月说道:“这人别是药托。”“药托是什么?”弄月笑笑,细心的替我披上衣裳:“你没生病,都是些补药。”他走下床榻,对门外的丫鬟说道:“送薛大夫回去,按方子把药材一并买齐。”大夫告辞后,房内一时间寂然无声,香炉里冉起的淡烟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很想回以弄月一笑,可是随着知觉一起恢复的忧伤却依然沉重得让我透不过气,难以展颜。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希望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长长的噩梦。时间在梦境外流逝,弄月和星璇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梨落,年复一年的笑容永远明澈如碧水中的晴空……胸口有东西开始溶化,朝眼眶笔直上升,就这样停住。“落落,”弄月轻声唤我:“你在想什么?”“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弄月的手微微一动,我紧紧的反握住。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难过都会没来由的心疼,预言携手白头的水晶球,被我亲手打破,留给他锥心刺骨的碎片,而我,却没有真的离开。“弄月,我……真的很抱歉……”手心沁出汗,我费力的思索,却说不出更多的话,除了道歉。只是,走到今天,我又能拿什么去祈求他的原谅。弄月抬手轻抚我的脸颊,静静的看着我,星瞳蒙雾,似醉非醉。“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你一定记得十二岁那年就说过要做我的新娘。”他轻轻的说,唇角勾起柔美的笑:“这么多年了,应该准备好了。”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决。我心中一惊,无暇再顾及其他,忙说道:“等等,你都还不清楚我……我爱上过别人……而且还……”正在艰难的措辞,一只手轻轻捂住我的嘴巴。“我不想再等了。落落,你说你回来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只是我的。”弄月拿开手,把我拥进怀中:“其他的,都是我的错。不管怎样,我都不应该放手。原谅我。”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我能给你幸福的。落落……”他在我耳边低语呢喃,反反复复,温柔而执着,只是最初的最初,触动年少心弦的那两个字,一声一声,唤醒尘封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