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江侯本欲说他才不会腿颤脚滑掉下去,却在下一瞬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愣愣望向天际。

“砸死、憋死,”昙山听挽江侯乱战中还有心情跟自己聊天,只得随他道,“却不像有渴死、饿死的尸首,有些蹊跷。”

“寻常行尸身上没有这样浓的生气,”昙山倒没有什么惊诧之色,反正挽江侯就没从他脸上见过“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若你没说穿他们早已身死多时,他们似也不会暴起伤人。”

“就是饮食简陋,”挽江侯扫了一眼旁桌人口中呼噜呼噜吃得正香的面条,脸上浮起百般嫌弃,“你要吃你吃吧,我是吃不下。”

“…………”

昙山不知何时已走到边涌澜身后,仍是那副平淡语气,挽江侯却不知该不该信他。

挽江侯外出行走从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脸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

他琢磨明白了,这和尚既能做出“爬上山顶四下看看,找一方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印”此等脑子有恙才能做出来的事,那么给一头驴起名“狸奴”也没什么值得诧异的。

然后“神仙”两个字,就被少年咽入腹中。

“一路叵测,你既已见过这世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凶恶,可仍执意同行?”

不管屋中那东西是人是鬼——多半不能是人吧——但这离奇的光景中好歹还有另一个人在,还是个和尚,挽江侯便又捡回了惯常的不拘一格,放轻语调,尚有余裕闲话了一句。

他似一株枯而不死,得道成精的老树般立在那儿,一个人便挡去了所有暗中窥伺的目光。

人的生欲最为执着,也最难屈服,这一股不屈不挠的生欲融进昙山的识海,搅得连他都十分心神不宁——那不仅是片识海,更是僧人时刻镇压着的一片欲海,这世间的每一种,每一分贪求,每一个痴心妄想,都能在这片欲海中找到形迹。

“血已止住了,我为你裹下伤口。”

边涌澜终自窗边回转,也不点灯,只借着黯淡天光,拿过僧人的中衣,几下扯成布条,口中语气冷淡,话意又似关切:“没有裹伤的东西,先拿你衣服凑合一下,雨停了本侯给你买新的,若是发热,就带你去看大夫。”

昙山缓了片刻,多得了几分清醒,沉默地撑起身,配合对方的动作——挽江侯在伤口处倒上药粉,凑近僧人,双手环过他的腰身,用布条一圈圈缠裹他的腰腹。

“说到运气好,你还是托了我的福,”裹伤的功夫,挽江侯已找回了一贯的语气,随意与僧人闲话道,“早跟你说本侯吉利,关键时候总能化险为夷,这不就又救了你一次?”

“…………”昙山闻言却又清醒了几分——他本将全副心神都用来压制那一片惊涛翻涌的欲海,许多事先前没有去想,现下听身前人这么一说,却发现有哪里很是违和。

“涌澜,你救了我?”

“不然呢?”挽江侯挑眉,“我不救你,要看你去死么?”

“但你总要能看到我,才能及时救我。”

“这不是废话,我说你到底是伤到哪儿了?头?”

“涌澜,你说十年前听过我讲经……”僧人忽然闭目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天,后来看到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挽江侯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十年前的旧事,但因裹伤时两人几似咫尺相拥,颇有些不自在,便也借故闲聊道,“我记得佛门清净地,偏让你讲经讲出一场热闹——大师,你云游前可把庙门修好了?”

“所以当日你看到了什么?”昙山不理他话中笑意,继续追问。

“我看到……人们似悲似喜,”挽江侯被他左追右问,也不由回忆起当日之景,片刻出神道,“有人哭,有人笑,却无人再拥挤喧哗。庙里庙外,几百人就这样静静散了……昙山,可是你干了什么?”

“干了和今天一样的事,”僧人平淡回答,却不详解,只又问了一遍,“涌澜,那日你最后看到了什么?”

“看到一个和尚讲经,还能有什么,”挽江侯答得颇为不耐,手下倒是仔细,又为伤口裹了一层,“人都失了魂一样散了,没人听你唠叨,剩下你一人坐在讲经台上,睁开眼看着……”

话至此处,挽江侯蓦地噤声,动作也停住了——咫尺之距,他与他几近相拥,他的唇就贴在佛子耳边,在这方昏暗天地中,他发现自己竟是差点脱口而出一句:

……你能不能再睁开眼看看我?

暴雨滂沱声中,两人一撑一坐,再无言语。

边涌澜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把裹伤的布条打了个结,起身拿过桌上火条,垂眸抽出一根擦燃,拢住火光凑近烛芯。

灯烛未燃,只有豆大的火苗明了又灭。

转瞬的光亮中,他看到僧人竟似听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眼睫轻启,双眸正正对上他的眼。

便是这一线星火——

挽江侯只觉脑中轰然,直如星火燎原,烈焰漫卷,燎燃十年光阴,把一件十年前懵懵懂懂,十年后也没想通彻的事情烧出了一个轰烈骇然的真相:

十六岁时,少年懵懂,不谙情为何物,却觉僧人目中含情,沉甸甸地坠在眼角眉梢;

二十六岁时,他对着同一双眼,终于看懂了那双眼——

那双属于虔诚佛子的眼中哪里是什么情意。

全是深不见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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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大数据修佛,就是指世人跪在佛前,心里口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欲求,每一分妄念,都能通过先进的云处理技术……,被大师看到。

这数据库的运算量有点大,偶尔宕机也是有的。

科学走火入魔,大师值得拥有。

同是一方暗室,却不闻雨打风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