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水库连移了两步,风似乎更大了,水激打着石砌的水库边缘出“咣当”“咣当”的巨响。也就在前不久,也是这样柔和的夜晚,月光轻轻洒在他和嫣红身上。就在这附近的草垛旁,他们忘情地狂吻。唉,他轻叹一声,心里最割舍不下的倒是嫣红了。他转回身,来到他和嫣红放荡的地方,抓起一把枯草嗅了嗅。哦,还掺杂着嫣红淡淡的体香。

“快啊,喝水水哩。”是李有才故意逗笑的声音,怪里怪气的,惹得几个妇女笑起来。

不冷不热的话真像屎盆子浇了个透心凉,坐也不是,站也不行。

过了几天,二姐带小燕到医院看望二龙,刚到病房门口,就听到病房里吵吵嚷嚷的,从声音知道是二龙的妻子。

“还想你当排长的事吧?”李茂生不耐烦地戳穿了他。“没有他们,你也一样可以想办法立功。只要你有了功劳,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不过,这办法得你自己想。先得做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人服了你,这事自然也就有着落了。天天追着我,我也不能一个人把你提起来。”

他斜倚在墙角,用手捶自己的脑袋,心里暗暗骂自己:这是图个啥啊,深更半夜不睡觉,就图悠嗒这一趟吗?可又没法说服自己不来。谁让那个漂亮的脸蛋老在自己眼前晃荡呢?

“驼背兄弟,你怎么来啦?”桂爷喊一声,“吁——”停下车,其它四个小伙子也跳下来,拿着铁锹来到驼背老伯面前。

支圣的爷爷好看戏,先前要看一出戏,都要到几十里外的戏院里子瞧。现在守着父亲留着的一大把遗产,就捉摸着在家门口也搭一座戏院子,一者可以免去外出观戏之苦,二也可以显示自己的阔绰。还有一层更重要的,父亲留下的两个姨太太现在都归己所有,而且都是父亲从戏班子买来的,那声调,那步态,就像一对小活宝,把个支圣爷爷迷的什么似的。二人一撺掇,戏院子不久也就开张了。

正说笑间,一人骑着毛驴渐行渐近。直到近前,才看清是二龙。

毓秀一惊,一回头,便见巧云歪斜着身子倒在泥地上。

农村有种说法:“娶新娘,先有房。”而由大伙出钱盖成的这三间房,算得上是秀水村独一无二的了,按说这家的主人娶个媳妇不成什么大问题。然而,当提亲者一说到李有才,三里五乡的人没有不摇头的。

队部位于秀水村的最南端,在整个破败的村子里鹤立鸡群:地基明显抬高了一米左右,六间敞亮的北房全用青砖砌成,而且地基处还有凿着花纹的青石板。门楼虽有部分倾圮,仍不失其辉煌壮丽。走进院落,空空荡荡,只有西南墙角停着一部锈迹斑驳的链轨拖拉机。毓秀听二姐说过,这个队部原是挨批斗的支圣的爷爷留下来的。土改那会儿,不但土地没收,宅院也充了公,唯一的后人支圣寄居在死掉的一个“五保户”摇摇欲坠的草房子里。

毓秀似懂非懂,直到楚爷走到大门口了,才急赶两步。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在外的十几年,楚爷先后跟三个女人有染,但都无果而终。不是女人不喜欢他,而是他自己觉得也只是漂泊之人,不想更多连累人家。没准哪一天,自己就会暴尸荒野,不能让喜欢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令明婶满意。会这么简单?这个破秀水有什么好的,我嫁到这里快四十年了,还不是受苦挨累一辈子?结果呢,除了熬下几个儿孙,别人什么也没有。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口像样的饭。难道这个二姐看不出来,呆在这个村,就注定受一辈子穷和累,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此时天已大亮,他身后立即聚拢了许多叽叽喳喳的人,看他凶巴巴的样子,没人敢上前拦阻他。

二龙怒气冲冲地来到李茂生家门口,只见大门敞开着,他大声喊叫:“李茂生,你个狗娘养的,出来——”

见没动静,他冲进院子,一脚踹开风门,屋里凌乱不堪,被子像一堆烂狗肉团在坑的一角,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他里外找了一遍,连猪圈也看了看,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他顾不得多想,提着菜刀返回大街,像吃了药的耗子似的东蹿西撞。人越聚越多,他的火性也越来越大。他一边跑一边吼声如雷:“李茂生,你不用藏,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见到你的尸骨。”

他一路小跑来到大队部,队部门上大锁牢牢地拴着,但依旧不死心,推的门“咣当咣当”直响,口里还不断地嘟嘟囔囔地。

“二龙,别胡闹了。”分明是楚爷,声不高,却带着估摸不透的威严。

他转回身,呆呆地看着楚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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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龙,别吵吵了,李茂生已经死了。”楚爷身后的驼爷抢先说了句,然后一个劲地咳嗽。

“死了?”二龙张大了眼睛,怀疑地看了看楚爷和驼爷,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围观的村民,手里还不断晃动着那把菜刀。“你们说,他是不是死了?哈哈,别蒙我。他死了,他为什么要死?”

“你冷静一下,一会就知道了。”看二龙的情绪平静些了,楚爷走近前,两个小伙子趁机夺下他手中的菜刀。

众人这才近前来,就听有人小声嘀咕:“说是烧得很重,这不也没什么嘛?!”

楚爷也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鼻子没些变形之外,远没有风传中的那么严重,只是难看些就是了,便也放宽了些心。

楚爷刚要说什么,就听背后吵吵嚷嚷的,聚集的人群也向自己背后的方向涌去,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二龙,此时也呆若木鸡。

随着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叫,就见很多村民杂乱地分列在小路两旁,中间几个青壮劳力喘着粗气抬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的正是李茂生。

二龙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还不断地小声咕哝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人流退潮一般向李茂生家的方向而去,只剩下楚爷、驼爷、二龙三个人。

二龙不知所措地尾随在楚爷和驼爷的身后来到果园。

好久,三人都没有说话。楚爷和驼爷各点上一锅烟“巴嗒”着。

二龙下意识到摸了一下鼻子,鼻翼急促地翕动着。

“二龙啊,”驼爷长出一口气。“我也是快入土的人啦,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们年轻人争强好胜,这个我能理解。可争来斗去,有个啥子结果?李茂生就这么死了,你呢,你心里的苦你自己清楚。”他换上一锅烟,“你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啦,很快就赤条条走啦,什么也留不下。留下又有什么用?人一死,一了百了。图人烧个纸钱?嘿嘿,说句不好听的话,活着的时候,儿女都不孝顺,人都死了,再装孝顺有什么用?人呐,就图个这辈子安生得了。唱什么戏,敲什么锣。我这最后一锣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啦。你还年轻,路长着哩,好好过日子,别再争啊斗的,会有什么好结果?树要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可也得看怎么个活法。李茂生,我看着他死的,也就那么一回事。死了倒也痛快;他如果活着,还不是比死还难受?”

二龙感到惊诧,又有些犯迷糊。这个罗锅子,搞什么鬼名堂?

然而驼爷已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多问。不过经过这一闹腾,他已不再那么急躁了。李茂生的死,让他既吃惊又意外。一个红红火火如日中天口口声声奔前程的人怎么说完就完了?他搞不清他住院的这些天到底生了什么,但驼爷的话是对的,疼痛中的思索让他明白了许多。人生也就是这么简单,没必要干昧着良心的事。而且,在看望他的村民中,有些自己还使过绊子,他心里的那些委屈便转化为感动。老人们说得对,都是当庄当院的,干么非要互相猜忌呢?

刚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而现在,那股冲天而起的怒火因为李茂生的死消失的无影无踪。李茂生活了个什么?不是到头来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吗?他又想起了隋小强,当那个漆黑的夜晚,自己手掌拍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惊恐的程度也不会比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差。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隋家确实是吃不上饭了,可自己的前程就在他们家身上啊。为了自己,便不再管那些了,李茂生不正是这样做的吗?这样做的结果呢?还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驼爷说的时候不住地点头,这次,它是诚心诚意的。曾经,李茂生口里出来的就是真理;现在,驼爷说的也蛮有道理。李茂生求的是图风光,而驼爷想的是找轻松。哪条才是该走的路?如果没有这场大火,或许他还会不择手段往上爬,而今他知道自己没戏了。回过头来想想,驼爷的话也不无道理。村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三个人各想各的心事,沉默了好久。

还是二龙打破了沉寂:“楚爷,驼爷,你看我这样子,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这又怎么啦?”楚爷说,已不是纯粹安慰他,而是从心底里感到宽慰。“说实在的,二龙,你的伤比人们议论的,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根本没什么的。先好好养着,把小燕照顾好了,对小燕娘别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家和和睦睦的,比个啥子都好。”

二龙只是“嗯嗯”着,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三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单嫂子夹着一阵风跑进来。

“楚爷,驼爷,不好啦。”她像毒日头底下的赖狗一样吐着舌头,断断续续地说:“李茂生……他老婆……喝……农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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