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笑咪咪地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碗,他把最后一片黄瓜吸进嘴里:“二位嫂子,在自己家里还没把男人折腾够呀,还来拿‘长条’寻开心。”

这里可真是好地方,虽不能说山清水秀,却也有着天然之趣。二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总会有新奇的现。特别是巧云,初来乍到,刚惊叹完这种草多么稀奇,又赞叹那种花多么鲜艳。不大一会功夫,左手便盛满了五彩斑斓的野花。这还不算,当一只长绿蚂蚱从眼前飞过,她赶过去直追,还没追到那只呢,又有好几只从她脚下四散飞去,乐得她一边笑,一边在地下左扑一下,右扑一下,结果,野花撒了一地,连一只蚂蚱也没扑到。

第十章知青点

“今儿个咱就吃个新鲜,”柱子对几个知青笑笑,又转向老伯:“二叔,你看着弄几样菜,够七八个人用的,今儿个晚上给城里来的娃儿们接接风。”又转向毓秀他们,“我已叫二姐去买二斤肥肉,几瓶酒。你们也一个月没沾点肉腥了,趁这个机会开开洋荤。小伙子也多喝点,在姑娘们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楚爷的话让毓秀云里雾里的。做伴?什么人跟我做伴?还没等她问,楚爷又开口了。

楚爷的心事,桂爷心里最清楚;楚爷离家的那十多年在外的际遇,也只有桂爷隐约知道些。待他返回秀水村,一切似乎都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是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他用带回的钱,盖了三间简陋的房子,儿子、媳妇住两间,自己住一间。凭着自己闯荡在外的经验,取得了村人的信任,干了几年村干部。

“二姐,你可得想好喽。如果心里活动的话,给我话,我好回人家去。不过,晚了,可就错过这段好姻缘了。”临走,明婶还忘不了扔下一句话。迈出门槛,想再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

支圣的爷爷好看戏,先前要看一出戏,都要到几十里外的戏院里子瞧。现在守着父亲留着的一大把遗产,就捉摸着在家门口也搭一座戏院子,一者可以免去外出观戏之苦,二也可以显示自己的阔绰。还有一层更重要的,父亲留下的两个姨太太现在都归己所有,而且都是父亲从戏班子买来的,那声调,那步态,就像一对小活宝,把个支圣爷爷迷的什么似的。二人一撺掇,戏院子不久也就开张了。

闹土改那会,支圣爷爷忧闷而死,几个姨太太把能带走的财产都席卷而逃不见了踪影。到了支圣父亲那会,家底已经折腾的差不多了。加上有个吸大烟的癖好,到头来也就只剩下这两处宅基地了。支圣后来跟人说,自己也只影影绰绰记得儿时的辉煌。但自真正有记忆开始,就每况愈下。而今这两处宅子充了公,暂时寄居在死去不久的一个五保户的两间小草房里。更让他烦恼不已的是,动不动还要拉出来游行示众。

这地方收归国有以后,有人提议把那个破戏台子拆了,也没引出什么动静:不就是一个破土台子嘛,放那儿也不碍眼。后来成了小学校,这台子反倒派上了用场,每有大会小会,这个土台了就是最风光的主席台。几张桌子排成一溜,背后条幅一扯,还真像那么回事。

更有意思的是,当年的戏台,开始上演更为鲜活的剧目,那就是批斗大会。村里有三个人联袂登台表演过:一个就是隋三麻子,凡公社组织的批斗现场会,他是必到人物之一;二是这处宅院的老主人支圣,别看他没好好享受过,可他的父亲享受了,到了儿孙辈得找补回来;三是在一场运动中说多了话的老右派李茂山,此人曾是村是最有学问的人,也仗着有学问,便对上级的指示说三道四。上面一不高兴,一句:“只须俯听命,不能乱说乱动”就把他列入黑名单,时不时押到戏台上来演上一回。

正是秋假,小学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平台前的操场上也冒出了嫩绿的草芽,不知谁扔在那里一块西瓜皮,一群苍蝇正“嗡嗡嘤嘤”地围着转。

天慢慢黑下来了,院子里聚集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些年轻人受不了吵吵嚷嚷的拥挤,爬到围墙外的柳树上。众人“叽叽喳喳”地寒暄,明明都知道了今天晚上开会的内容,竟没有一个人提起。

民兵骨干二龙把一盏“气灯”放到主席台右侧的长条桌上,还真的给灯打了一阵气,然后取下灯罩,划根洋火点着,罩上罩子,一会,罩子里由淡黄逐渐变白。大约过了几分钟,就把整个院子照得贼亮。

村里几个大小头目在台子上中间一排坐定,右侧的桌旁除了二龙还有一个持枪的民兵。所有的人都神态恭肃。

“咳咳。”李茂生站起身。他一身军装,但因身材高大,军装吊在身上,洗得已经黄不黄白不白的,像戏台上的小丑。他干咳了几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开会之前,我先念一段社论——”

社论里讲得什么,没有人理会,人们都伸长了鸭脖子等着正式的开场。

念完社论,李茂生又自我挥地讲了一通大好形势,然后才告诫所有在场的人在形势一片大好的同时,还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严酷性和复杂性,警告人们应时刻擦亮眼睛,严防地主阶级时刻想着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企图。接下来,就谈到村里眼前的形势,把二龙如何监视敌人最终识破敌人的阴谋并将其成功抓获的过程做了大概的介绍。

台下鸦雀无声,连得了哮喘病的茂章老汉“齁齁”的喘息都清晰可辨。

“把试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坏分子隋小强押上台来——”随着茂生一声大喝,二龙和另一民兵迅到幕后押进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低头弯腰,戴一顶纸糊的白高帽子,胸前一块纸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汉奸崽子隋小强”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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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起身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台下马上一阵骚动,但没有一个人出声。

李茂生目光呈一百八十度扫视了台下一遍,启说:“现在开始揭隋小强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大家可以踊跃言。”

只有东北角有人小声的议论,但很快又停息了。

“我先说。”看着李茂生鼓励的眼神,二龙往一侧移了移,开口了。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烟雾也开始在亮光处弥漫开来。

“别抽烟,炝死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低沉,却又全场都能听得见。

二龙清了清嗓子,又干咳了两声,刚说了“今天”两个字,便见一披着白布的怪物扑倒在他脚下,惊得二龙大叫一声:“见鬼啦——”

众人把目光转向那怪物,有的干脆站在板凳上。一个老女人凄厉的声音占据了大院每一寸空间,在每个人耳边震荡:“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哈哈哈哈,那个老汉奸死了,你们还要整他的儿子——”

台下一片哗然,会场登时乱成一锅粥,李茂生连说了几次“镇静”也没能安顿下来。

李茂生见乱纷纷的情绪显然已经使批斗会无法正常进行,说了句“改日再批”便匆匆收场。

第十七章“汉奸”的末路

隋强死了,村里特别恩准隋小强在家料理后事,等候进一步传唤。村里人的心情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沉重过。按说,死人的事是经常生的,死一个汉奸更没什么惊奇的,惊奇的倒是人们的那份表情,倒不像是死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对头,而是相亲相近的家人。

怎么说也是乡里乡亲,主任特命楚爷和二姐帮着小强处理后事。二人几年来第一次进隋家门,心里凉飕飕的,几乎要窒息了。

这哪里还是个家啊:三间土坯房,墙皮大多已经剥落,靠东墙窗边的粮食囤苫也没苫,早成了空壳。西南角名义上叫猪圈,连猪毛也不见一根,窗户只剩下几根木窗棂,干裂的报纸在上面“呼嗒”着,唯一的活物是两只鸡,瘦弱得像两个生动的标本,惊恐地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人。

走进屋门,二姐忍不住俺面啜泣:整个屋子一片漆黑,停了一会才隐约看清里面的陈设。正对房门的灶前挂着一对纸幡,灶台上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蓖子上放着两个干裂的菜团子,锅里还能看出有一些浆糊样的东西,无疑就是一家三口的吃食了。西侧炕上,凌乱地堆着几床布满油垢的被子,一侧一块大白布下,停放着三麻子的尸体。

二姐捂着哭着跑到院外,把刚要进门的楚爷撞了个趔趄。楚爷看二姐泪流满面,两眼红肿,眼角也不觉湿润起来。

“嗨——”楚爷点上一锅烟,拼命咳嗽了好一阵子。

“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他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啊,连图个舒坦都不成啊。这下好了,老隋走了,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可是,你的老婆咋办,你的孩子咋办哪?”

隋小强阴灰着脸进门,战战兢兢地叫了声:“楚爷。”

楚爷这才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似的。